（十一）
“许大夫，我家殿下怎么样，可有大碍？”
一个头须花白的老者，闻言抬眼看了眼面色焦急的风生衣一眼，又抚了把颊上的山羊须慢悠悠道，“这会知道关心你家殿下了？殿下被狼抓伤的时候在哪？为何没有跟在殿下身边？”
“什么？狼？”风生衣不敢相信，“许大夫，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这哪有狼啊。”
“我开玩笑？”许大夫不悦的挑了挑眉，很是不满旁人怀疑自己的医术，他伸手卷起李俶衣袖，指了指他臂上涂了药尚未包扎的伤痕，三道红色的爪痕在白皙的手臂上甚是明显，“你看看这伤，明显是被野狼所伤。而且观小公子面色、手足皆感冰冷，想来遇到应该是雪狼。”
李俶躺在榻上轻咳了几声，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许大夫医术高超，我正是被雪狼抓伤。”他侧目看向满面懊恼之色的风生衣，“许大夫也不必责怪我这侍从，是我独自跑出去了方向，与他无关。”缓了缓，接着道，“也请许大夫莫要将此时告知父王母妃，我已无大碍，何必再让他们二人平添担忧。”
许大夫微微一笑，起身躬身行礼，“老朽参见殿下。”礼罢，他又再次坐下，“殿下素来聪慧，这次又怎得偷跑出去还险先丧命？”
李俶直起身来，半靠着身后软垫，清了清喉咙，“先生说笑了，俶而今不过一个十岁小娃娃，纵然因平日父王的严格要求而成熟了些，但我终究是个小小孩童，我也会贪恋孩童所拥有的一切。”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语中带了些讨好，“先生是看着俶，我知晓先生是父王身边的人，只是我也并非让先生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只是想请先生替我在父王面前隐瞒一二，以免令父王担忧而已。”
沉默良久，许大夫长叹一声，徐声道，“罢了罢了，既是殿下请托，老朽自是遵命。只是……”他抬眼打量李俶苍白面色，执笔写下药房，嘱咐道，“这方子的药，还请殿下按时服用，勿要再使小孩子脾性了。殿下此前中毒，虽已痊愈，但到底留了病根，此次又在雪山中冻了两日，殿下还需仔细调理身体。”
李俶微微颔首，“尊先生医嘱。”
许大夫整理随身的药箱，想了想又将一个小瓷瓶放在桌上，“此药对殿下的寒疾或有帮助，只是切不可多食。”
“有劳先生了。”
见许大夫离去，李俶开始大力呛咳起来。风生衣见状将屋内的痰盂放在榻边，他半趴在榻上，不住的干咳。李俶皱了皱眉，并指点了心口附近的一处穴道，紧接着急咳几声，一堆污物伴着丝缕血丝尽数呕了出来。他缓了缓调稳了呼吸，接过递来的温水，“风生衣，去把默延大哥请来。”
风生衣面露犹疑，“殿下面色不好，不如先歇息一夜，明日再同可汗畅谈？”
“不可。”李俶摆了摆手，“大哥诚信与我结交，我隐瞒身份在先，已是不诚。何况此次我失踪，大哥怕是也未曾安眠，此刻我已大好，若是不同大哥拜谢一二，岂非不义？”
“去吧，我无事。”他起身下榻，取来外衣穿在身上，又理了理仪容，端坐在桌前，径直倒了两杯热茶，摆在桌上。下一刻，他听见默延啜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轻轻的笑着，“大哥，请进。”
李俶正要起身，默延啜眼疾手快的将他扶坐在椅上，他扫了眼他平整的衣着，无奈叹道，“李公子果真不愧是大家族出来的，礼仪周全，本汗佩服。”
李俶轻声叹息，知默延啜心中有气，道，“大哥前日不还称小弟一声贤弟，怎么今日这般生分？”他抿了抿唇，接着道，“先前隐瞒身份是小弟不对，小弟有伤在身不宜饮酒，这里以茶代酒给大哥赔罪了。”他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抬眼见默延啜仍无说话意向，复叹一息，再道。“小弟姓李，单名一个俶字，是唐室中人。”
默延啜拱了拱手，淡声而言，“殿下。”
李俶无奈轻叹，“大哥当真要与我如此生分吗？俶诚心愿与可汗结交，大哥亦曾说过，‘只论脾性，不论身份。’怎么如今却是在意起我的身份来了？”
默延啜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本汗有个问题，还请殿下如实告知。”
李俶点头，“大哥请说，小弟知无不言。”
“你失踪之后，我曾询问风生衣你的身份。”默延啜抿了口茶，“除了殿下方才说的这些，他还说漏嘴了一点，那便是在金城郡外捡到本汗之时，殿下脱口而出的‘默延大哥’四字，还请殿下为本汗解惑。”
李俶微垂下眼睑，暗骂风生衣话多，心下犹豫不知该如何开口。
静了半晌，见李俶仍未开口，默延啜轻叹一声，“既如此，这声大哥日后也不必再叫了。告辞了。”言罢，起身便离。
“默延大哥！”李俶连忙起身，不慎牵动了手臂的伤处，轻轻嘶了一声，，急声道，“并非不愿告诉大哥，只是不知该从何说起，亦不知大哥是否会信此种怪力乱神之语。”
默延啜顿住脚步，将李俶重新扶坐下，小心的检视了他的伤口，“你说，我信。”
李俶默了默，重生至今，自己的心里压了太多事，一步步的图谋，一次次布局，或许也确实需要向一个人一吐为快。轻叹一声，将自己重生之事娓娓道来，说了许久口舌难免干燥，他浅浅的饮了口茶，稍润了润喉，“大哥可信我说的这些？”
默延啜仍在惊愕之中，重生之事于他而言是闻所未闻。若此言换做旁人，他定要斥其白日做梦异想天开；可如今说这话的是他颇为重视的贤弟，他的眼中尽是真诚，全然没有那些个说谎之人的躲闪之意，想来是真话无疑。
“照你此言，你我二人前世便是结拜兄弟，关系甚好？”
“是。”李俶点头，“大哥帮助小弟良多，小弟感念于心，只恨最后未能帮的了大哥，令大哥命丧贼手。”
默延啜摇摇头，“我既引你为知己兄弟，那么无论如何帮助都是应当。至于你说的那些个贼人……”牵唇冷笑，眼角眉梢透出些许冷意，“我默延啜相信，这次他们决计不会再次得手！”
“我回纥的天下，是万万不能交到那些个阴险小人之手。”
李俶抿抿唇，有些愧疚的低下头。他并没有将哈丽斯的事情告知于他，只是将叶护叛乱之事简单的概述。他抬眼看着默延啜年轻的面容，轻声叹息，若是计算无误，此刻大哥应是刚刚迎娶哈丽斯为可贺敦不久，若是此刻提出，只怕……
一股浅淡的香气钻进鼻中，李俶吸吸鼻子，只觉得这股味道很是熟悉，细细回想立时明白，他低喝道，“蓝骐，出来！不要装神弄鬼！”
蓝骐从房梁上动作优雅的跳下来，轻摇着一柄折扇，一袭白衣，衣服下摆绣着栩栩如生的茂竹，唇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看起来就好似九天之上的谪仙。
默延啜闻言眸光一凛暗自戒备，他武功虽非绝顶但亦难逢敌手，此人不知在屋中待了多久他竟未曾发现，可见此人武功非同一般，不得不防。
蓝骐不理会二人的面色，自顾自的倒了杯茶自行饮了，而后施施然坐在李俶身边，抬目看了看，“殿下的身体看起来不太好？”
李俶一把抢过蓝骐手中茶杯，挪到旁侧，“若非你不把我丢到雪山，我的身体还能更好些。”言罢，看着满是防备的默延啜，温声道，“大哥，他并无恶意，不然我早不知死了几次了。”
“没错。”蓝骐悠悠打了个响指，而后定定的看着李俶，盯了一会，笑言道，“我说你一个十岁的小娃娃，怎么行事颇为老练，这谋略之深布局之广着实让人钦佩。原来是老黄瓜刷了绿漆啊。”
默延啜闻言轻笑出声，看着李俶不愉的面色又很快敛去了笑意。他的眉毛跳了跳，咬牙切齿的开口，“那你是不是应该对我这个长辈尊敬一下？”
“我喊你你敢应吗？”蓝骐饶有趣味的勾了勾唇。
李俶扬眉，“有何不敢？你敢喊，我便敢应。”
蓝骐勾唇一笑，干脆道，“可惜了，我不敢喊。”
“……”李俶磨了磨，相处了几日，对将蓝骐此人的脾气也有了一定了解。他虽是血阁的头号杀手，但行事却像个顽皮的孩子，完全随性而为。而且每每同他开口，总能被他气得说不出话，而他本人却还在一旁看戏。
蓝骐见好就收，肃了面容，正色道，“我是来兑现诺言，给殿下送礼来了。”
李俶默不作声，抿了口茶，“何礼？”
蓝骐看看一旁的默延啜，并不开口。默延啜会意，起身告辞。见他离开，蓝骐从袖中摸出一个印章，推到李俶面前，“殿下看看，这份礼物可还满意？”
李俶拿起印章仔细看看，赫然发现那印章雕的竟是一朵寒梅图案。眯眼又细瞅了瞅，在自己手背试印了下，却见那上下排列着的‘血、阁’二字端端正正，中间细小的位置又雕了个血滴模样，若不是细看绝不会发现。
蓝骐拱手，“我愿将血阁势力悉数奉上，日后殿下便是血阁的主人，凡血阁之众，皆供殿下差遣。”
李俶屈指摩挲手中印章，老实说若说不动心那必然是假话。血阁的势力遍布江湖，你在街上遇到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血阁的人。血阁囊括了杀人、信息交换等等内容，也是朝廷和江湖各帮派极力想招揽的势力之一。
他抬眼细细打量着蓝骐，没有发现丝毫仪易容痕迹，“我倒从未想过，血阁之主竟如此年轻。”
蓝骐轻笑，“不过子承父业罢了。不知殿下对这份礼物是否满意？”
“自然是满意的，只是无功不受禄，这份礼物请恕俶不能接受。”李俶将印章放下，淡声开口没有丝毫留恋。
蓝骐似是毫不意外李俶的拒绝，“果然，我就知道殿下会拒绝的。”
“也不尽然。”李俶笑笑，垂目把玩着茶盏，“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与其将血阁送于我，不如蓝公子将自己送于我。”
“毕竟蓝公子是名正言顺的血阁阁主，比我这个不知哪里来的外来人要好多了。”
蓝骐眼前一亮，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但想到过往的记忆，却又让他不得不小心应对，“殿下只需答应我，不要窥探我的过去，除非等我亲自开口的那一天。只要殿下答应，我蓝骐愿率血阁之众，以殿下马首是瞻，助殿下成就大业，实现心中所想。”
“好，我答应你。”李俶伸出手，“祝我们合作愉快。”
蓝骐伸手，同李俶三击掌为盟。他抬眼看着他眼底显而易见的青黑从袖中摸出一沓满是墨迹的纸张，笑道，“这些纸应该对殿下有所帮助。”
“这里面记载了我们血阁探查殿下离京的路线，还有那买主向我血阁几次购买殿下性命的详细记录。”
李俶一张张的看过，愈看便愈是胆战心惊。本以为是吴兴之后才露了行迹，却不想刚离京城便已被人盯上，如此看来皇爷爷那里竟也有不少吃里扒外之人。
他看到最后，毫不意外的的看到了凶犬同杨树条嵌在行成‘杨’字模样的私印，和尾部熟悉的签名落款。他牵唇似笑非笑，冷言道，
“杨、国、忠。”
“不急，我们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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