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铃（3）

“我姊姊已得了宫中太后赠的香囊，即将要入宫为妃了。家里最近有很多登门道贺的客人，”她顿了顿，“我阿爹不许我出门，也许是怕撞见了外客。”她说完，自己却苦笑起来，“可是……我是清白的。你知道吗。”

他看见女孩如水一般的眼睛在晦暗的夜色中盈盈地望着自己，不由下意识点了点头：“我都知道的，你不要难过。”

庭安说：“我本来也不喜欢这府邸，却不知何日能从中脱身。”

“我带你走吧。”他脱口而出，看见庭安骤然错愕的神色，忽然有一股莫大的勇气，将藏在心中多日的话吐露，“你不喜欢这应天，我也不喜欢。就像我们一起去须弥座一样，这一次，不过是从此不再回来了。日后，我们一起去***思夜想的漠北，或是烟雨的江南。我们远离这凡尘俗世，永远永远不回这应天来了。”

她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希冀道：“真的么？你不要骗我。”长孙照的眼瞳微微一缩，眨了眨眼，笑道：“自然是真的。只是眼下还不行，我是我阿爹最为器重的长子，府中一些事，还要待我料理完，才能脱身，和你一起走得远远的。”他又想了想，“你既然这样不愿意待在那恭侯府里，不妨就先出来躲一躲。”他见庭安茫然地看着他，便笑道：“我想起来了，新近纥溪府刚建好，里边儿从各地招来了数十个女孩子，进了府上的召取台练舞，以便日后得以在席宴上献舞。那里边儿人员杂，你纵使混进去了，我也只替你推说是应了召来迟了的，准保没问题。”

庭安点了点头，只是忧色道：“可我不大会跳舞，她们排的舞，我从没有练过。”

长孙照听了这话，便笑了起来：“这可太容易了。我来教你。”他从台沿上跳下去，“你可看好了。”他想了想，回忆着前几日纥溪府上舞女们的排练，长袖一挥，旋转仰身。

庭安看得笑了起来。待长孙照停下，不由笑道：“我倒不知你还有这样好的底子，连跳舞都有模有样。”

他听了这话，颇为自得：“我也是过目不忘的。你来学，我来教你。”

二人直到三更天方回。第二日晚，长孙照果然将庭安接出府，将她带到纥溪府上。此后三日，恭侯府发觉庶女走失，加之有人从郊外湖里捞出一具女尸，谢淙便顺势认定那便是谢庭安，对外宣称庶女因先前受辱，羞愧难当，投水以保节。竟也不再去寻了。

新建的纥溪府是宫中太后见自高句丽而来的王爷与王妃，心中欢喜，特意下了懿旨，准许他在京城居住。庭安入了纥溪府的召取台，不过一月便到了正旦节，这日舞女们要在宴会上献舞。因纥溪府是第一年办宴，故而邀请了应天府众多贵宾。

这日长孙照陪长孙计到纥溪府上赴宴。宴会开始后，一群着纱裙的舞女便缓缓入场，他一抬头，就看见庭安站在舞女中，眼睛睁得大大的，其实非常紧张，只是面上还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笙箫同奏，舞女缓缓自殿中向外散开，长孙照猜纥溪澈的乐府里没人教给她跳后半段。等到瑟声转急，他看见谢庭安躬身在舞女中，在连翩旋转飞舞的裙摆中呆呆地转圈。

他就笑了起来，狭长的凤眼眯起来，像一只狐狸。

长孙计转过头看他，冷冷地说：“你动心了。”

他的眼眸一颤，随即掩饰一般低垂下来，遮住瞳孔深处的情绪：“孩儿不敢。”

长孙计说：“没有最好。她是恭侯府一个小小的庶女，否则配你倒也不算失了门第。可是如今……”他看着谢庭安站在舞女中，随瑟舞起水红的长袖。轻轻“呵”了一声，意味不明道，“再选她，照儿，那就是自取其辱。”

他仍然低着眼，似乎笑了一笑：“孩儿知道，阿爹中意谢姝。”

“恭侯府的长女……却也不是你我能肖想的了。明年春的大选，恭侯府早已递好了册子。”

长孙照好笑：“他们还真是打定了主意，要送谢姝去宫中。”长孙计阴冷一笑：“虽不知道谢淙究竟对太后使什么办法，竟能逾越祖制，甚而一举封妃。但日后若生变故……你我只需坦言，谢淙之计阴诡，但左不过是李代桃僵四字。”长孙照颔首，复而皱眉：“阿爹，朱宣常就一点都不反对？”长孙计说：“半大小子，成日里完成课业就够他应付了。”又摇头一笑，“听张中官说，由咱们那位好太后做主，恐怕宫里早已定下了位子。”长孙计以食指蘸茶水，在桌上缓缓书下“贤”字。

长孙照沉默片刻，手指摸着酒盏杯沿，转了半圈，抬起眼看长孙计：“阿爹，那么谢庭安……”

长孙计面无表情地说：“怎么，你以为她从此便对我们无用了么。”盯着长孙照的眉头一皱，忽而说，“照儿，你不如儿时那般聪慧了。你再想一想，明年此时，恭侯府长女入宫为妃，次女却沦为纥溪澈的舞妓……”他的声音逐渐转低，等到最后一字吐出时，瑟声将终，乐师五指拨弦，铮然一声，戛然而止。

不必再说半句。长孙照蓦然将眼一睁，去望台上以袖遮面、躬身退场的谢庭安，咬牙悄声道：“阿爹是否太过了一些。”长孙计瞥他一眼，冷然道：“哦？你还是动心了。”长孙照举起酒杯，佯装饮酒，手指死死捏紧杯壁，竭力忍住怒意：“阿爹当初应允我时，分明说好会保她安然而退。莫非却早已筹谋好了这些。”

“安然而退？”长孙计像听到什么笑话，冷笑起来，“照儿，若我如你一般天真，这大明早就不在我长孙氏掌控之中了。安、然、而、退。你去问一问朱宣常，如今他是位列九五至尊的大明天子，他安敢有一丝一毫安然而退的念头？在这应天城，就像在一盘刀光剑影的棋局之中，除非竭尽全力厮杀，若胆敢有丝毫退缩逃避的想法，你便是那枚群起攻之、受人落井下石的弃卒。”他叹道，“照儿，你若心软至此，长孙氏门楣遭殃，十年可望。”

长孙照一时面上神色复杂难辨，最终垂下眼，双手在桌下死死握拳，低声道：“孩儿……谨记阿爹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