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铃（2）

长孙照跃上台沿，笑道：“这里是应天府最高的地方。坐在这里，可以够到月亮。”明月低垂，仿佛只是半臂之距。少年的脸也在月下带着朗润的光彩：“我儿时常独自来这儿闲坐，慢慢地，学会了躲宫中的守卫。这里是中正殿前的须弥座，罕有人迹，守卫不会上来看。”他坐在台子上晃着腿，笑道：“你不要站在那里了，辜负今时的月光。”拍了拍身边，“你若是不敢，我扶着你些就是了。”

庭安依言跨上台沿，与他挨膝而坐。从这里俯瞰，应天城像一只青瓷大碗，缀着雪与烛火。天地寂寂，唯有身边少年平稳的呼吸声，仿佛这一瞬从此定格，这一瞬万物皆老。

长孙照与她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我时常想着，能够到漠北去的。”庭安偏过头看他，少年从容道：“我爹是武安侯，祖辈皆是朝廷大将，临危受命，荣归故里，才攘得这世袭的武安爵位。我却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身骑大马，手握红缨，一直向北而去。生在漠北，死也在那处。更不必青史留名，只要勒马燕然，不令百姓生灵涂炭，北元吞我国土，我便能此生无憾了。”庭安敬佩道：“这是大丈夫之志。”那少年咧嘴一笑：“我是长孙氏子弟，日后也是武安侯世子，身上自然也带着长孙氏的使命。”他顿了一顿，却打住了话题，只含笑问庭安道：“那么你呢。”

“我自然也愿意离开这应天城的。”庭安将视线眺望极远处，脸上出现一瞬的失神，“都说应天好，我却从不觉得……我阿娘是蜀女，来自离应天很远很远的地方，她长大的地方，没有高高的府墙和进深的院落。我后来也觉得，那也是我的归宿。”他轻轻地应了一声：“我也想起我阿娘了。”他垂睫，也不知正望着应天府的哪一间院落。

二人正各自伤神，忽而身后传来一阵响动，庭安刚转过头，长孙照就跳了起来，拉起她就从高台跃了下去。

庭安的惊呼卡在喉咙里，耳边只有少年被狂风卷起的衣袍猎猎之声。直到出了皇宫，长孙照才在一处屋顶停下脚，放下庭安，想了想，皱眉笑了起来，“咱们俩的运气可真差啊。”

“嗯？”庭安伸出手揉着乱糟糟的头发，大口喘着气，心有余悸地说，“你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我差点就吓死了。”

他转过头看着庭安，眨了眨眼，促狭说：“刚才我就应该把你一个人留在那里。看朱宣常会不会让你做他的妃子。”

庭安彻底惊呆：“刚才……来人是……陛下？”长孙照点了点头：“他偶尔也会到这里来，只是不经常。谁知你我这一次就碰巧遇上了。”庭安后怕地拍了拍自己，长孙照笑道：“本来是带你出来散心的，谁知你我竟在大好的月下各自感怀，真是大煞风景啊。”又咧嘴一笑，“不过没关系。这地方你若是想来，我便不费吹灰之力带你来上一趟，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庭安好笑：“难道你要天天走岔了路，潜进一户人家的后院里不成？”长孙照显然有些自得：“你不要小瞧了我，能够悄无声息进来，也只有我才能做到。你既然知道我没有作恶之心，下次我在你窗下连踩三声松枝，你便随我出来就是。”

二人一言为定。长孙照送庭安回府，随即几个腾跃，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四更天的应天府夜色中。

这以后长孙照时常带庭安往须弥座上谈天论地。二人渐渐熟稔。

这日晚长孙照正要出府，小厮却一溜儿小跑，朝他禀道：“大少爷，侯爷让您往书房去一趟。”他到了长孙计的书房，笑道：“不知阿爹召孩儿来有什么事，若不是什么急事，孩儿还有事要出府。”长孙计眼皮一抬：“去见谢家那个丫头？”

长孙照略一迟疑，点了点头：“当日阿爹要我接近她，我与她现下已很熟了。”

长孙计说：“你如今既然与她熟了，为何迟迟不将她带到纥溪府上？”

长孙照顿了顿，问道：“当日我无心问阿爹，如今却有几分悔意。阿爹究竟想用她来做些什么？”

长孙计冷笑道：“我早就料到你有此一问。照儿，你虽像我，可也不像我。我就没有这样心软气躁的时候。我要你将她带离恭侯府，自然是料到了谢淙下一步的动作，用以揭露他做下的腌臜事罢了。”

长孙照说：“阿爹，我并不愿拿人做柄，换取权力。阿爹也是长孙氏的后人，为何不能马上得功勋，为我长孙氏……”

“够了。”长孙照冷然止住，“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一门心思想到漠北去。只是这朝局跌宕，兵部早无你我立足之地。若想谋得大将军一职，无疑是痴人说梦。自然，你也会说还有武安侯长孙氏这层荫庇，你既然知道自己是长孙氏的后人，肩上也不能不担起担子。你我若将谢淙一举击溃，兵部焉无你我之地？漠北焉无你我之兵？照儿，宏图并非有错，错的是你也要有看清这盘局走势的慧眼。”他话已说到此处，闭上眼，挥了挥手，“做什么，如何做，你都是早早会了的，就不必我再教了。你去罢。”

长孙照紧咬下颚，站了一会儿，低声说：“阿爹可否应允孩儿一事。”长孙计岿然不动：“说来听听。”

“阿爹想要什么，孩儿都能做到。只是阿爹能否应允孩儿，务要令她无性命之忧。”

长孙计听了这话，不由冷哼一声，见长孙照恳切望着自己，方略一点头。

这一日晚，他仍然带着庭安到须弥座来。二人在台上并肩而坐，庭安说：“今夜瞧不到月亮。”

“明天也许不是晴好天气。”

她轻轻地应了一声：“你之后来找我，还要要更加小心些。我阿爹已不许我出屋子了。”

他纳罕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