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翌日午时。

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抚了抚还有些痛的额角，他睁开了双目。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素白的幔帐，空气中似乎还漂浮着尚未完全三区的，淡淡的熏香气息，静气凝神。

一时间，他甚至恍惚了。

静气凝神？！想到这里，他陡然间意识到了什么，鲤鱼打挺从床榻上一跃而起。怎么会睡着了？？不对，是晕了。

头脑到此刻完全清醒了。记得昨日，自己与李寻欢在厅中饮酒，自己尚未饮多少，便头晕眼花没了意识，竟然会一直睡到现在才醒。而他呢，喝的那个杯子分明被自己下了药，竟似全无效果。怎么回事？自己为了以防万一，特地没有将药下在酒中，而是下在了杯中。那酒杯被自己浸在药中，长时间的浸泡已经使药的药效渗透到了杯壁中。本想迷晕了他，而后易容以身代之。岂料还是棋差一着啊。原来自己是如此无用。

他懊恼地怨着自己，颓然地踱步至桌旁，眼光一扫，发现了砚台旁的镇尺下压着一封纸笺，上面有他熟悉的，工整而清隽的小楷。

“小云，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想必我踏上了北国的土地。

其实，早在你昨日入庄来找我时，我便已猜到了来意。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做了怎样的打算，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我不会容许自己将危险带给你。要知道，你不仅是一个人，你还是你娘的希望，她定然不希望看到你有何差池。就算是让我替你娘设想一回吧，这一次，还望你原谅我，原谅李叔叔的私心。

我知道你在杯中下了药。从你拿出杯子的时候，我便已有所察觉。所以，我趁你仰首一心一意射飞刀之时，便将杯子调换了，所以你并未察觉。而你自己饮下的便是那杯装有药的酒水。而后，我趁你昏迷时点了你的睡穴。

另外，庄内的人我已经都遣走了，以后这个庄园具体怎么处置就看你了。在我的内室桌边有一个暗格，里面那些东西是留给你的。

小云，离开京城吧，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就当、就当你从未在京城见过李叔叔，就把这一切都当作是一个梦吧。。。。。。勿念。。。

李寻欢 字”

信从指间悄悄滑过。

恰此时，帘动风起，轻薄的素纸飘动着在屋中回旋了一下，落到了地上。

他来到内室桌旁，抽开了暗格，发现了一个烫金的木匣子。打开一看，匣子里一边装着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片，展开是京华山庄的房地契，以及以他的名字在汇宝钱庄开的户头凭证。另外一边，放着一本墨蓝色的窄本，翻开一看，是一本手记，粗粗翻过，里面记录着他这几年以及与自己见面后的点点滴滴。

那熟悉的小楷，那似乎还存着墨香的字迹，让他一时间酸涩了眼眶。

默了默，他疯了般地冲出了庄，一路狂奔至皇城。

“你不能进去。”

“我要见皇上！”

“皇上他现在谁也不见。”

“哎。。。你。。。站住！”

他无视他人的阻拦，提起移步错身而入。

“皇上！”

“小云，你怎么来了。”见到他时，他默立亭中，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皇上，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真的要让他孤身一人前去那里，而且是以那样的身份。虽是贵为皇族贵戚，却与囚犯何异？！”他忍不住那夺口而出的怒气。

“那是他自己选择的。”上位者的声音中透着沉稳却也不乏漠然。

“是，那是他选择的！他从来都是为了大明王朝选择危险！云王谋反时是这样，关天翔意欲不轨时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别人当了探花郎得到了功名利禄，他呢，他除了一次次将自己置于险境中还得到了什么？！这些就是大明皇室赐予他的吗？！”说到这里，他竟是气极而笑了。

“龙小云，你好大的胆子！”旁边一内监忍不住变了颜色，怒喝道。

“算了。你退下吧。”皇帝摆了摆手，颇有些无力地闭上了双目道：“这并非朕所愿见的，朕也知道委屈了他，但这委实并非朕的初衷啊。实在是形势所迫，若非如此，大明江山岌岌可危。为了大局。。。。。。希望你明白。”

“大局！大局！不错，他是个大侠，是江湖人景仰的小李飞刀，是皇室可以倚作腹心的忠臣，但他不是神！他只是个人啊！是个与你我一样活生生，有血有肉，会病会痛的人啊！他从来没有愧对过大明朝，没有愧对过黎明百姓，更未曾愧对过您！五年前的一战，他便已然完成了使命，是您又一次将他拉了回来。难道，您真的愿意看到他如此一生？”他忍不住质问道。

“是的，李探花他没有对不起我们大明王朝，是朕愧对了他，亏待了他。不过，他也曾说过这件事情不久后便会结束了。或许他想到了什么主意也不定。”皇帝喃喃道，目光仿佛是飘忽在虚空中。不知这样的话是在安慰龙小云，还是在安慰自己。

终于，龙小云提步走了，回首间看到不远处那袭明黄色的黄袍在暮色中渐渐黯淡了那原本夺目的色彩。

纵是找到皇帝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又如何？为他正名？他的名声又何须正？为他讨个公道？公道自在人心，况且他或许本就不在乎了吧。责怪皇帝？皇帝，呵，不过就是那下棋的人。多一颗棋子，少一颗于他而言，又如何？为了达到目的，纵是牺牲了那遇神杀神的车，也不过就是片刻的惋惜罢了。又有谁会真正在意他的感受与他的生命？

但在那一刻，他的嘴角竟轻轻翘了，而眸中是沉沉的苍凉和了然后的淡漠，心已不复少年人。

不久，林诗音返回了李园，此生再未至京师。

他没有依言卖掉那京华山庄，亦没有离开京城。

他固执地相信，有一天他会回来，就像是五年前离开时一样。或许有一天，他就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那时，纵是他不再是背负使命的慕容萧，不再是那个一身盛名的探花郎，也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小李飞刀，甚至他不是“李寻欢”，但只要他还是他，一切便足够了。

李园的梅开了又败了，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赏花只影向谁去。

帝京城郊的山庄年复一年地在暮霭中矗立着，似待归客至，然终是空落着，了无生息。

尾声

一年后。

薄薄的素纸传到京城，入皇城，似乎犹带来着来自北国的特有的寒意——慕容萧肺疾久治不愈 卒。

信上还写道，另附其手书若干随信至，遥寄哀思，聊表寸心——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天地悠悠，何处为家。

那一日，那个明黄色的身影独上高楼，瞩目远眺，望断皇城脚下路。

他是否遥想，那日那人离开繁华的帝京时，是否也曾有过这样的凝望呢？

那一日，李园中，那袭紫纱坠地的女子，落寞地扶着清瘦的梅枝，梅瓣轻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