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莱诺的曾经-IKE5319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IKE5319作品-话本小说网

　　　　他还记得多年前的那个夜。火焰明亮了黑暗，钢铁在空中狂舞。大雨仿若倾盆地下，落到洒满了弹片与残肢的土地上，被染成淡红色。他趴在一个弹坑里，伤口严重感染，浑身散发着腐烂的臭气。他把脸侧向一边，但口鼻仍几乎浸在水里。他连空气带着水一起呼吸，没吸到半口就猛烈地咳嗽起来。他吐出嘴里铁锈味的水，但水又马上流进去。“可能……就这样了吧……”他想着，眼前的一切都慢慢地暗淡下去。

　　他原本只是个普通人，领着温饱的薪水，经营着一个破旧的家。回顾他的前半生……应该…算是一个失败者吧？街头混混出身，半途加入帮派，又因械斗被捕。出狱那天，莱诺甚至发过毒誓：好好做人。暴躁的狱卒，寡淡的餐食，繁重的劳役。他永远都不想再回到这里。监狱是他所见过最丑恶的地方，超过漂起腐烂尸体的下水道。

　　他曾以为他已经见过了地狱。

　　半月前的一次作战失利让战线在一夜之间后退了上百公里。军员损失无比巨大，战时总指挥官紧急下撤，支援部队却还远在天边。但战局止损刻不容缓。情急之下，距离前线最近城乡里的所有成年男性都被迫拿起了枪。包括他。

　　那场仗被宣传得很好——毕竟人们只愿意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他们只需要守住阵地，几乎没什么危险。等支援到达时他们就能从前线下撤，领取功勋，并且都将是国家认可的英雄。

　　有些人意识到这次可能没那么简单，战场的残酷根本无法预估——除非你曾直面过它。

　　那些新兵们，对自己和世界都知之甚少，却背负了希望的假象和沉重的负担。他们认为战争就是宣传中的样子。开战的理由是正义的，领军的人是个天才，战争会早早结束，自己能完完整整地回家，能成为战争英雄，吹嘘一辈子。但经过几个周的战火洗礼之后，所有的泥泞，血和死亡的气息，让他们的幻想破灭。

　　莱诺是他们营里最后一个活人了。他曾看着战友被子弹打成筛子，被白磷烧成焦炭，被误射的贫铀弹击中，把上半身打成一团爆开的血花，血混着碎肉溅到他的脸上，又在地面上泼出一大片放射状的红斑。那个人的两条腿如图被焰火熏黑的枯枝，一前一后地倒在地上……

　　本来他还抱有希望，但他的一切都在战争中被逐渐碾碎了。他所看重的一切在战争面前都太轻，轻到根本承受不住它的重压。今天是第几天？水壶里还有多少水？枪里还有几颗子弹？他有多久没听到过一句完整的话了？记不清。脑袋浑噩，几近崩溃。几乎为零的作战经验，脆弱的心里防线，愚蠢的临时指挥。他们根本挡不住敌人如图潮水一般的连续冲击。只得请求远端火力覆盖双方阵线之间的无人区，以求减缓敌人的脚步。

　　炮火日夜不停地轰炸到大地上，地面便如一只大鼓的鼓皮一样日夜不停地振动，发出炸雷一般的鼓声。而他们，只能蜷缩在散兵坑里，祈祷着不要被自己人炸死……

　　不知道昏了多久，浑身针扎一般地疼。莱诺艰难地睁开眼睛，昏黄的灯光在他头顶上摇曳。他闻到潮湿的空气中泥土与发霉的气味。与他两个月以来在战场上闻到的气味不同，这里没有腐烂和燃烧的味道。

　　“被救了吗……”他这么想着，断断续续地吹出一口气。该高兴吗？他没死。也可惜，他没死。

　　战争是位好老师。它教给他战场上没有救赎；教给他不要相信童话；教他要远离这个课堂，越远越好，再也别回来。

　　莱诺清楚，等伤一好，他马上又会被丢回战场。搏命，受伤，然后死掉。这是他抵挡不住，也无法拒绝的命运。他是士兵，是棋子。微不足道，一无是处。有了裂痕，修一修，又扔回棋盘上去。直到成为碎片，被遗弃。

　　他不想再回去了，战争中的屠戮让他心惊胆战。士兵只配融化在国家的烈焰之中。他看向自己的腿，他的右腿曾中过一枪。没打到骨头，但子弹在小腿肚上撕开一条狭长的口子。为了防止感染和败血症，他把火药从子弹里抖出来，填满那条沟壑，点火。他痛晕过去，几个小时后才恢复意识。那伤口已经烧黑烧焦。又拿新鲜的尿液冲洗了一遍伤口，细细包扎起来。

　　他原本可以不遭这罪，但他怕。怕感染，怕截肢，他不愿做残疾人。他当时有多想保住这条腿，现在却想着摔断它。“如果腿断了，我应该就是弃子了吧？”

　　“咳……咳咳咳……”一旁传来虚弱地咳嗽声。莱诺艰难地转过头——他身上的每一条伤口都在尖叫着抗议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稍远的地方还放着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人，很壮但是很虚弱，似乎马上就要死去。黑发，黄肤、脸色苍白。咳嗽声就是他发出来的。

　　“他要死了…”莱诺已经很久没见过了，平静的死亡。又有一个人要死在他前面。没事，没事。

　　莱诺看着这个中年男人，却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哪里不对劲？

　　营帐的布帘被掀开，一串轻微的脚步声走进来。莱诺的心中突然升起一丝不安，他转头看向另一边。一个黑影走进来，仿佛钢铁在他眼前展开，整齐，有序，坚不可摧。庞大的压迫力几乎让莱诺窒息，是什么在战争中碾碎了文明本身？不…不，莱诺，看清楚。

　　那是个年轻人，可能还不到二十岁。不同于普通士兵的纯黑色军装上只沾了些许尘灰，繁复而精美的肩章展现出他不一般的地位。再往上，黑发，黄肤，典型的亚裔面孔，典型的敌人。他在这两个月以来的战争生涯中面对的都是这样的人。然后，他看到那双漆黑的眼睛。比深渊更深邃，比夜空更遥远。那两颗瞳孔像是无底的漩涡，莱诺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剥离肉体。他连忙移开目光，才让灵魂得归。

　　他眼神迷离地愣了一会，然后突然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他的身体突然紧绷起来，此时此刻，他正在敌人的营地里。他成了战俘，阶下囚。他要遭到拷打、折磨。他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但他的敌人不会相信。莱诺突然想到死，对他来说，与其受尽折磨还不如早早地死。他环顾四周，空旷的营帐里却找不到任何可以至于他死地的东西。他又瘫软下来，目光无神地扫过头顶昏黄的灯。听天由命吧……命运几乎待所有人不公，但几乎没人能反抗。莱诺不行，他没那个能力，也没那个自信。都说懦弱比懒惰更可怕，但真正有勇气的人又有多少呢？反正他不是……

　　年轻人走到另一榻床前，冰冷，一言不发。

　　垂死的男人睁开烧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矗在床前的年轻人，仿佛是要看穿他的灵魂。他猛烈地咳嗽，目光又暗淡下去。他尽全力挤出一个笑容：“你回来了……” 他的声音细若蚊蝇，仿若临终的叹息。

　　他已经躺了四天。营长里没有药物，没有医师，无法救援。就这样躺了四天。虚弱，疲惫。他走不下去了，战争终于将他压垮。他无法再继续背负兄弟们的死。他死死地盯着床榻前的这个人，目光愈发尖锐。只有他，也只能是他。

　　年轻人的眼神终于有了波动，似坚冰融化，目光如水流出。他憋出一口气，又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把手搭在男人手上，缓缓握紧。

　　那只手突然反钳上年轻人的手臂，原本暗淡的红眼再次溢满光彩，眼泪滚滚而下，惊人的力量从那只青筋毕露的手臂上凸现出来。那男人拉着年轻人缓缓坐起来，他的全身都在颤抖，散发着惊人的伟力！被子从他身上滑落，环绕了整个躯干的纱布正在被大片的猩红侵染“雨华，我的兄弟！我回不去啦！答应我！你要，要把我们营！完完整整地带回去！”男人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手抓得越来越紧。凌雨华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臂骨正在嘎吱作响。但他知道，这只是回光返照。死亡如影随形，不会有任何怜悯。

　　“我会尽力……大尉。”

　　手垂下来，男人倒回床上，火燃尽了。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似乎是在笑。

　　太狡猾了，老伙计。我们一起，打了四年仗了。累吗？我好久都没看到你笑过了。每次我让你帮我办事，你总是跟我打太极，含糊其辞，从没正面答应我过哪怕一件事。但你仍然能面面俱到地办好。这次…我想…我也可以相信你吧？

　　再见，兄弟。

　　“走好，大尉。”

　　没有过多的情感，近乎冷血的送别，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但当凌雨华转过头，莱诺看到，在那双漆黑的瞳孔中刮起了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