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恐迟迟归（18）

薛诏在前线大败鬼戎，又救驾有功，一场宫变有惊无险。平帝大喜，在宫里为薛诏赐宴庆功。此番下来，薛诏便又成为了平帝身边的红人，朝臣多恭贺之言。薛诏又怎会不知，这觥筹交错尽虚佞，推杯换盏无真衷的理儿。更怕有小人趁机作妖，只饮了几杯便朝平帝道：“陛下仁德爱民，我朝自应是山河无疆，万古长存，臣本应陪陛下度此良宵，困于小女今日受惊，拙荆抱恙，臣心中实是忧心不已，望陛下海涵，臣欲先行告退。”

席间有人借酒笑问薛诏，道：“长宁候，大丈夫应心存天下，岂能被小小妻女之忧绊住了步子？”虽是酒后笑言，可这话确是一点糊涂不得。

众人皆看向薛诏，就连平帝也放下手中酒觞。薛诏垂眸，恭敬的朝平帝做个揖礼，脸那人瞧都不曾瞧一眼，道：“多谢郭大人抬爱，只是薛某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丈夫。不过是一介武夫，做不到郭大人口中的大义，更是舍不下妻女。”

平帝眯缝了眼，将酒觞中的酒一饮而尽，才道：“既然薛候如此挂念妻女，朕便准了！”

“谢陛下。”薛诏声若洪钟，离去时还瞥了一眼那位郭大人，眸光甚是森冷。

薛诏回了府，想也不曾想，径直便往栖霞阁去了。刚到了院门口，脑中却闪过他从陈王剑下接过卫姝娴的那一瞬，卫姝娴朝他费力一笑后的那句“侯爷回来了，妾死而无憾了”。一时步子稍顿，想她嫁给他这么些年，一直备受自己的冷落，心里却毫无怨怼之意，甚至拼死护城，一时心头揪痛，转身便又朝撷春居去了。

薛诏到了撷春居门口，院儿里侍奉着的丫头刚要进去通报，却被薛诏拦住了。他刚进了屋，便闻见浓浓的一阵药味儿，不禁蹙眉。才到了屏风跟前，便瞧见青杏端着铜盆出来了，薛诏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瞧着那沾染了血的白巾，心里终归不是个滋味，犹豫再三，才道：“大娘子，她，怎么样了？”

青杏侧过头去看了一眼卫姝娴，瘪了瘪嘴，朝薛诏摇了摇头：“刚刚换完药，应该还没睡下。不过……大娘子怕是不想见您。”

薛诏心下疑虑更甚，眸光又扫过那铜盆，终是道：“无妨。你且下去吧。”

青杏不敢违拗，只能屈膝行礼告退。

薛诏自屏风后绕过去，瞧见了平躺在榻上的卫姝娴。往前走了几步，坐到她床沿上，瞧着卫姝娴惨淡的面容和毫无血色的唇，不禁握紧卫姝娴的手，却发现她的手也是冰凉的。便将她的手捂在自己宽大的手掌里，往里哈了哈气。

卫姝娴自是感觉到了热意，缓缓的睁开眸子，发现是薛诏，一时惊讶，忙坐了起来，却扭到了伤口，咳了几声，才道：“侯爷，您，怎……”话还未曾说完，便又咳了起来。

薛诏很耐心的抚上卫姝娴的背，帮她顺着气儿，道：“来看看你。你，好些了吗？”薛诏总觉着心头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道出，以至于说完这些，便没了下文。

“侯爷公务繁忙，不应在妾这儿浪费时间的。”卫姝娴直至这会儿还不曾反应过来，却觉着心头难受的打紧，鼻尖也酸酸的。

薛诏这才松开了卫姝娴的手，笑道：“边关战事刚熄了，能有什么事儿。”

卫姝娴这才想到自己脸上的伤痕，慌张的抬起手，将那半边儿脸捂住了，又别过头去，道：“妾有些累了，想休息了，就不留侯爷了。”

薛诏自是注意到了卫姝娴的动作，又想到她白日里刚见到自己时也是用手捂住脸，心下生疑，握住她的小臂，问道：“你脸怎么了？”

卫姝娴将头偏的更甚了，吞吞吐吐道：“没，没什么，侯爷，多虑了。”

“既然没怎么便让我瞧瞧，你我都老夫老妻的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薛诏手上稍稍一用劲儿，便将卫姝娴的手给撤开了。

映入薛诏眼帘的是一道两寸有余的伤疤，自卫姝娴的眼角一直到与上唇齐平的地方，薛诏心下难忍，轻轻抚上那道伤痕，颤着声音：“傻瓜。那陈王是什么人，出招狠厉，我不在的时候，你连自己都保护不好，偏要去守城……”

卫姝娴心里的难受又平添了几分，哽咽着，道：“妾既是侯爷的妻子，官家的子民，护好汴城是妾的分内之事，此番，纯属是妾自己无能。”

“我长你六岁，你与我成婚近二十载，任我平日里再冷落你，吴槿再为难你，你竟是一点儿也不怨我？”薛诏瞧着卫姝娴，头一回知道了心疼是什么感觉，顺手便将卫姝娴揽在怀中。

卫姝娴嫁给薛诏这十几年里，无人这般对她挂怀过，无人说过心疼她。薛诏的这些话，这番动作，像是触及到了她心里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一时再也把持不住，两行热泪便从她脸上滑落，遂不再挣扎，安心地由薛诏揽住，说话声儿也断断续续的：“不会，妾从未对侯爷怀有过怨怼之意，妾只知，既，既然与侯爷结为连理，便得安分守己，侯爷，侯爷不论做什么事情都是有道理的……”

听到这些，薛诏心中之意再难平息，声音也是低哑的：“你真傻，若非意儿来信，我竟不知道你经历了那么多。好在，现在没事了，我也可将之前愧对你的补上。”

卫姝娴头一回试探着去环住薛诏的腰身，将头埋在薛诏怀里，却还是止不住泪水。

薛诏替卫姝娴揩去了面上的热泪，在她的背上轻轻拍了拍，阖了眸子，重重的匀出一息来，抚了抚她的青丝，温声道：“我身上有酒气，你怕是闻不惯，夜深了，你且好好歇着，我，便不打扰你了。”说罢，便松开了卫姝娴，拂袖离去了。

卫姝娴瞧着薛诏远去的身影，看着床沿上已然空空如也，想到方才瞬间的温言软语，想到方才的阔实的胸膛，温暖的怀抱，如今又重归寂冷。自嘲的一笑：“侯爷您于我，仅仅只是愧疚之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