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恐迟迟归（7）

月明星稀，一轮皎皎将天穹映的清明，把山脊线吻的透亮。重檐叠瓦的长宁府里，灯火通明的，是撷春居。青杏挑了帘子，浮于眼底的，是重重的光影叠黄，米色的窗户纸上，是绰绰约约的人影，模糊不清。

“大娘子这么晚了，找我有何事啊？”薛迟意从青杏的身后跳出，眼角弯弯的，是初一的新月。

卫姝娴垂颈撑额，鸦青色的睫毛垂着，眸光落在梅花小几上那本半开着的书卷上，另一手轻轻扣着桌案，似是闲敲，只是微蹙的眉心早已将这些戳穿。

薛迟意见着卫姝娴不曾应她的话，心下未曾多想，顺手解了浸了夜寒的披风，信步前了去，在卫姝娴面前晃了晃手。卫姝娴隐约间似乎觉得本就昏黄的烛光被翳住了，侧眸只间地上是一片黑影，这才恍然。

“你来了。”卫姝娴执起手边的青瓷茶盏，将其中的碧峰往旁边匀了匀，缓缓道：“你先前一直同我卖弄关子，一回来便往咏絮堂去了，我若不差人唤你，你看来是不打算与我说了？”卫姝娴说罢将茶盏搁在小案上，有几分的力道。

闻其言，薛迟意眸光稍稍一滞，又抬眸窥了卫姝娴一眼，语气中略带些迟疑不决：“大娘子，您，当真要听啊？”

卫姝娴也不曾抬眸，指尖划过书卷上的某行，温温道：“你做了什么说便是，我又非什么吃人的虎兽。”

薛迟意吞咽了一口口水，轻轻咬了咬下唇，心下一横，眸子一合，便将今日面圣之事托盘而出。

听到面圣，卫姝娴眉心已攒做一团青山，眸中尽是怒气，不曾多想，脱手便将手中执着的书掷于地上，连带着那盏滚烫的茶也一并摔了下去，空气中升腾着缭绕的白雾。

“跪下！你倒是一脸挺平，能说会道，可真是我薛家的好女儿！”卫姝娴冷声一喝，眸中怒气横生，咬牙切齿。

薛迟意瞧着卫姝娴是真的气着了，不敢有所怠，便跪了下来，声音软软的：“大娘子息怒。您，您方才道的不清不明的，我实在没觉得自己做错什么了。”薛迟意抬起面庞，上面十有***的是不知所措。

卫姝娴阖了眸子，平了平怒气，颤着声音：“你寻齐王殿下也就罢了，竟，竟敢去面圣？圣上日理万机，你拿这等子鸡毛蒜皮的小事去腌臜了圣上的耳根，你这是置我于何地，置你爹爹于何地！”卫姝娴眉心一蹙，以帕子捂了胸口：“这事若是无人问津倒也好，若是有谄媚小人窥了这个罅隙在圣上面前参你爹爹一本，你叫我日后如何自处！”

薛迟意瘪了瘪嘴，红了眼眶，酸了鼻尖，满眸的泪水，哽咽着声音：“我原以为大娘子出身将门，性情洒脱，不在乎这些虚名虚利的，原不过与那吴小娘一个样子！”说着将眼泪往回逼了逼，只剩下了满腹的不平：“今日，若非我碰着了齐王殿下，殿下携我面圣，及时将大娘子从那虎狼窝里救出来，如今，你只怕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受着委屈呢！”

听着薛迟意这些话，卫姝娴只觉得字字滴血，句句锥心，重重匀出一息，偶若蜉蝣细丝，是强撑着精神：“罢了，我也不想同你理论，你爹爹自小对你缺了管教，你爹爹既将你养在了我名下，我今日便替你爹爹好好管教你一番，免得日后再出了差错。”卫姝娴长舒了口气，缓了缓精神，续道：“不罚别的，只将那《女训》抄个三遍，以作小惩。”

薛迟意闻言眼风一滞，敛衣起了身，朝着卫姝娴愤愤然：“好啊！不就是抄书嘛！我抄便是了！我原先只当大娘子不甚平易近人，不曾想竟是这么个过河拆桥的主儿，也是枉费了我一番心思，冒险犯难的救了你，倒是平平的给自个儿招惹祸事！”说罢，连披风也未曾拿，头也不回的扬了帘子打撷春居里出去了。

青杏将地上的书捡拾了起来，细细往小桌上铺好了又指了抚了抚臂上挂着的那件洋红色的披风，抬眸窥了一眼卫姝娴：“大娘子，这，披风……”

卫姝娴瞥了一眼那披风，只觉着心头一颤，脑中又浮起薛迟意那含了泪的眸子，只觉得如同烧红的铁烙在了心口上，鼻呼缓若蜉蝣，松了眉心，嗓子也闷的低哑：“方才是我说话失了轻重，你让伙房熬一盏莲子羹，一会儿去瞧瞧她。”

青杏咧了嘴，嘟囔了句：“嗐，大娘子面儿上冷言冷语的，这心里头啊，保不准儿有多疼呢！”

卫姝娴阖眸长叹：“意儿天性聪颖，只是心气浮躁。这好刀需磨，方才不盹。”语气中隐隐也有些不忍。

青杏将那件披风在床榻上叠整齐了，交予卫姝娴手中，捏了手侧的剪刀，将灯芯剪了丝丝，温声言：“意姐儿要是知道您这般良苦用心，大抵也不会如此误会大娘子罢！”

卫姝娴一寸一寸的将绣花披风上的褶皱抚平了，拈了颗蜜饯：“意儿倒是与我小时有几分相像，只可惜我虽是大娘子，却在这长宁府说不甚上话。所幸的是侯爷倒是疼她，日后到底也是会为她寻个好下家，婆家若是能看侯爷几分薄面，想是也不会委屈了意儿。”

青杏兀自跪坐了下来，轻轻地为卫姝娴捏着小腿，接了卫姝娴的话茬：“怕就怕在侯爷一惯的惯着意姐儿，若是那吴氏从中作梗，为意姐儿挑个棱角锋利的婆母，那意姐儿的性子又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

卫姝娴揉了揉鬓角，定了定神：“呵，她吴氏敢！我虽说父兄战死沙场，而今家道中落，府里的中馈也被吴氏拿了。可在这京城里，我还是有几个闺友的，还是能说上几分话的。我就是豁出去了也定然不会叫她吴氏糟蹋了我女儿的下半辈子的！”语气中甚至带了几分的不容置否。

约是过了小半个时辰，婆子挑了帘子来卫姝娴跟前禀了那莲子羹熬好了。卫姝娴这才敛衣起身，命青杏端了木盘往咏絮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