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似鸟翩翩过,世事如棋局局新。
七夕夜如约而至,然而我等的人却迟迟未归。
虽是如此,在城主府将花车游街的庆典事宜一一安排妥当后,我还是回府换了那身新裁制的私服。
金丝内衬外搭一条石榴红的及地长裙,鲜红如口脂。
只因我还记得裴恒曾说,他偏爱看我着红装,似蔷薇艳丽。
酉时六刻,西山日薄。
天还未全黑,十里长街却已是灯火辉煌地布置起来。
从月璃府到观星台,沿途花灯式样繁多,做工精良。
千姿百态,美不胜收的花灯看得人眼花缭乱,而我此刻却无暇观赏。
好不容易赶到观星台,已至戌时。
走过九曲回廊,放眼看去尚未见得苏沐。
梓锐随我上到观星台二楼,见长姐已等在房中,礼官也在。
“长姐,我来迟了!”
长姐回头瞧我,眉间藏着一丝隐忧:“芊芊,他真的会来吗?”
“自然。”
我上前蹲下,拉起长姐的手轻轻拍了拍,笑道:
“长姐,你信我,苏沐今晚一定会现身。”
“可他即便现身,你又如何保证让他接到绣球?”
见长姐仍是有些不安,我索性也不瞒她:
“观星台楼下的护卫兵,你可见到了?”
长姐点点头:“见到了,我想着,应该是你安排过来维护治安的。”
“是我安排的。”我得意一笑,“不过倒不是来维护治安的,是来帮你择婿的。只要他苏沐一现身,我便让护卫兵将他圈在当中,隔开旁人一丈,还怕他接不着绣球?”
长姐闻言轻笑,我这才留意到她今夜一身藕色绣面芙蓉裙,妆容精致,看起来落落大方,高贵雅致。
“长姐今夜真美!”
由衷地赞叹一句,长姐回我以粲然一笑,倒是比衣服上的芙蓉更为幽美。
偏头见梓年一直守在栏杆旁,我朝他道:“梓年,苏沐若来了你可得告诉我一声。”
梓年点头朝我一礼,赶忙又转过头去仔细地盯着楼下看。
我帮长姐整理一番衣衫头饰,不一会儿就听梓年急忙叫喊着跑进来:
“来了,来了!苏公子来了!”
“他真的来了?”长姐仍是有些不敢信。
“梓年,待会儿你就将长姐推到亭台上去候着。”
吩咐完梓年,我又蹲下来拉住长姐的手说:
“长姐,我现在就下去将人圈起来!不过,你可务必要等到我叫你时再抛绣球!”
“好!”
我急匆匆跑下楼,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苏沐。
随即护卫兵就将苏沐圈在了回廊中央,又让他离外边的人群隔开至少一丈远,我这才放心地叉着腰走出来。
“苏沐,长姐可候你好久了!”
苏沐站在空旷的回廊中央,朝我深深一礼,说:“三公主此举,恐怕不合规矩。”
我正欲开口,苏沐此言却惹得周围前来接绣球的一众男子跟着纷纷抗议:
“对啊!哪有这样抛绣球的!”
“三公主,你这内定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就是啊,哪有这样维护苏沐的,他就是个乐人......”
“咱们济世悬壶的大郡主,岂能配个乐人?”
瞥一眼低垂着头、颇有些难为情的苏沐,又看了看周围一众群情激愤的男女。
我往前走了两步,高声道:
“苏沐善解人意,性情温顺,为人纯善,至情至性。他身世悲苦,自小流离失所,食不果腹,为报林家救命之恩才委身教坊司,却一不谄媚权贵,二不卖身求荣。即便身在教坊司,仍凭自己之力识文断字,学画习舞。他待我长姐赤子诚心,如何配不得?”
“三公主,这苏沐不是您的旧爱吗?您也舍得?”
说话的是个衣着光鲜的男子,说话时却是一脸的猥琐模样。
我轻轻一笑,挽起袖子赤膊走到他跟前,双手插在胸前,道:
“苏沐的清白与否待他接到我长姐的绣球后,点上朱砂便能验明正身。但你若今晚再敢对此事多说一个字,我就打得你满地找牙!”
那人喉头一动,终究是畏惧于我的淫威,不再开口。
然而他一旁的男子却仍不罢休,指着被围在中间的苏沐道:“三公主,你,你这分明就不合规矩!”
“哟,今晚居然还碰到个不怕死的。”
我歪头一笑,活动活动手腕,朝那人道:“我陈芊芊从小到大在花垣城里就没守过规矩,怎么,你想来领教领教我三公主的规矩?”
那人见我气势汹汹,畏畏缩缩地往后躲。
思及今夜还是长姐和苏沐的事情更重要,于是威吓他两句便也作罢。
转身朝向苏沐,我将双手背在身后,道:
“苏沐,今夜长姐抛绣球择婿也没什么旁的规矩,唯一的规矩就是谁拿到绣球,谁就是我长姐的夫婿。所以,若你委实不愿意,还是可以不接我长姐的绣球,但机会就此一次,你自己可想好了。”
苏沐垂眸不语,嘴角却似挂着笑意。
我抬头,朝着观星台二楼的亭台大喊一声:
“长姐!”
长姐被梓年推到栏杆旁,她朝底下的苏沐看一眼,垂头盯着手中的绣球。
少顷,她双臂高抬,朝下一掷。
绣球在空中画出一道彩色的路径来,最终稳稳地落入苏沐的怀中。
苏沐仰着头与长姐遥遥对笑,随即他又回头看着我,朝我一礼。
我笑着朝长姐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赶紧上去。
苏沐点了下头便盈盈步上观星台,一众护卫兵也都重新整齐地列队到楼下。
“哎,你们今日都听说了吗?韩少君为三公主戴上手环了啊!”
“自然听说了,那可是低等下人奴役才戴的东西,看来玄虎少君也不过如此。”
我正往观星楼上走,然而身后几个男子的议论声却无端入了我的耳。
韩烁还是戴手环了?!
转头正欲去抓住那几个人盘问一番,谁知梓锐的声音从楼上急忙传来:
“三公主!三公主!军中急报!”
我见梓锐神情慌张,忙安抚他:“别急别急......”
“三公主!这是军营里下午就收到的急报,后来转送到府上却被苏子婴给拦截偷窥一番,若不是我们的人一直暗中盯着他,他就要把这份军报撕毁了!想来,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
闻言我忙接过梓锐手中的八百里加急密函,展信一看,是二姐的字迹。
当我看清信中内容,浑身一震,如遭当头棒喝。
随即,心底一团怒火熊熊而起。
许是见我神情异常,梓锐急问:
“三公主,发生什么事啦?您脸色都白了!”
“玄虎使团...七夕夜袭...夺矿屠城...好你个韩烁!在我眼皮子底下,居然还能将我陈芊芊玩弄于股掌!”
我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问:“韩烁人呢?”
“不知道!我也就早上见过他和白芨,安排人搬了很多东西出去,说是要给您个惊喜,还不许我跟您提起。”
“那苏子婴呢?”
“绑在府里了!”
“好,梓锐你回府看好他,守好府门!”
我吩咐了两个护卫兵将梓锐送回府,又命其余护卫兵立即将长姐一行人匆忙送回日昇府,自己则往花车游街的长宁街方向挤去。
今夜人潮汹涌,若是先去抓韩烁势必费时费力。
只要我赶得及将母亲带回城主府,至少能先稳住花垣城内的局势!
好在今日早前临时抽调,将城中大部分护城军兵力都分布在了母亲身边随行。
若我来不及,也只能寄希望于他们,暂且护住母亲......
“我要你明晚游街之时不要随行花车,同你长姐一起呆在观星台。”
“明晚你就知道了,总之我不会伤害你。”
韩烁他明知我若在场必会誓死保护母亲,所以才将我支开!
若母亲因此而死,我也将无颜面对长姐,更是辜负二姐临行所托,真是好一招杀人诛心!
一路急匆匆赶至长宁街,就在我刚看到母亲花车时,不想腰上被人用力一拉,将我拽入一条幽暗的小巷子。
看清来人,我反手将其擒拿,把他的右手反扣到背上,气力十足。
擒贼先擒王,倒也来得刚刚好!
“韩烁,你深情的戏码唱得可真好,背地里竟要炸死我母亲,屠我花垣城!你现在最好立刻发信号通知你的人住手,否则别怪我先送你下黄泉探路!”
我一番话说得急切,捏着韩烁的手腕,指间力道一点点加重。
“芊…芊芊,你不是应该在观星台吗?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哼,你自以为天衣无缝,是,也的确是天衣无缝,可惜你的计划毁在了一个小小的苏子婴手里!只是我没想到,你真会狠心到对我母亲下手,会狠到屠城!
怪我,明知你这人心狠手辣,居然还拿龙骨给你治愈心疾!今日若花垣城破,我陈芊芊自是咎由自取,万死难赎!可花垣城百姓何辜?!”
“芊芊,你先听我说......”
“少废话,快让你的人住手!”
“芊芊,你先听我解释,我不是要......”
“快啊!让你的人住手!”
见韩烁不为所动,我抬头听到母亲的花车越来越近,周围百姓的欢呼声也越来越盛。
心下虽焦急万分,却又怎么能甘心放了手下的罪魁祸首。
就在迟疑之时,韩烁竟单手取出火匣子,点燃了炸药引线。
引线迅速燃烬,我的心也跟着被焚得炙痛。
“不要!母亲,母亲!”
我立即撒开韩烁的手,往母亲的方向跑。
然而身后的人却捉住我手腕,我回身挥拳恶狠狠地朝他打去,却被他歪头躲开,还钳住了我的手臂。
“芊芊,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今夜若我母亲有事,此仇我会让......”
爆炸声与我预料中的有些不同,且自头顶传来。
我一时目瞪口呆,忘了原本想要说的话。
直到看清面前人脸上的笑容,才狐疑地抬头望去。
霓彩绚烂的烟火如灵动的星辰,照亮了整片蓝绒绒的天幕。
“烟花?”
我仍是难以置信。
四下的烟花接连绽放,将整个花垣城笼罩其中,映照着灯火通明的花灯长街,宛如白昼。
五光十色的烟花光芒打在面前男子的脸上,霎时间所有的一切都恍然如梦,毫不真切。
“韩烁,怎…怎么会是烟花?若只是烟花,你为何要我呆在观星台?”
韩烁手上一用劲,将我拉近与他对视。
他垂眸一笑,抬眼间那双黑亮的眸子里倒映着焰火的七彩。
“自然是为了让你更好地欣赏烟花!怎么样,惊喜吗?”
“你...你竟然放弃了玄虎灭花垣的计划?”
咽下一口唾沫,我一时间思绪万千,拧着眉头问他:
“为什么?”
韩烁扬起嘴角,说:“因为我从你身上,学到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你不喜欢我,我可以十倍百倍对你好。就算花上十年二十年,总能让你看到我的好,终有一日你会对我起心动念。”
韩烁顿了顿,偏头朝外街瞥了一眼,勾唇苦笑,对我道:
“但我若杀了你母亲,屠了花垣城,以你的性子怕是会恨我一辈子,这不是我的目的。”
“韩烁......”
“更何况,今日还是你的生辰……这漫天的烟花便是我送你的贺礼,你可喜欢?”
我愣愣地抬头仰望天空,内心纠结万分:
韩烁今夜之举的确令我感动,但他对我的这份心意,我却终究只能辜负……
二姐在信中除了提及玄虎灭花垣的计划外,还从林溪午口中得知韩烁的身边其实一直跟着一支暗影卫。
若不能除掉那支以一敌十的玄虎隐卫,恐怕是否攻城也只在韩烁的一念之间。
而玄虎少君又岂会因一个不爱他的花垣女人,一而再地放弃攻占花垣、夺取乌石矿的计划?
“芊芊,你怎么了?怎么好像还是不开心?”
韩烁按着我的双肩,表情有些受伤,眼中满是期待。
良知与花垣城的存亡,孰轻孰重?
扯了扯嘴角,我不自然地朝他一笑,道:
“我没有不开心,只是太过惊讶......”
‘你竟因为我的生辰,放弃了发兵攻城。’
后半句话,我说不出口。
盯着韩烁的眼睛,此刻连我自己都有些分不清:我到底应该怨恨他,还是感激他?
花垣城之危是因他而起,可今夜放弃攻城、给了花垣喘息之机的也是他。
不!人为刀俎!
无论如何,我不该允许花垣城成为砧板之鱼!
此时的心绪已经大致平定下来,我对上韩烁灼灼的目光,说:
“韩烁,这份贺礼我很喜欢...前段时间是我太忙忽略了你,我...”
‘心悦你’这三个字我实在不愿用来欺骗,立刻改了口:
“你再给我点时间,好吗?”
韩烁满意一笑,抬手刮了下我的鼻梁,道:
“说什么傻话呢,我的时间都是你的。”
他的这个举动让我瞬间联想到裴恒,只觉心头一痛。
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将韩烁的左手从肩头上拉下来,揭开衣袖一看,赫然嵌着一个带了花垣城徽记、焊入腕骨的铜环。
鼻头有过一瞬酸楚,然而眼前手腕上的累累伤痕依旧清晰。
“为什么非要戴上这个屈辱的手环?”
“因为这是你呀,我把你这朵带刺的蔷薇戴在身上不算屈辱。你总是拒绝我,但能为你戴上它,皮肉虽痛,我心里欢喜。”
韩烁顺势握住我的手掌,不再是以往的冰凉之感,反而有些温暖。
手上一股猝不及防的力道,不由分说地将我拉入了他怀中。
“那你现在,还要同我和离吗?”
我被韩烁抱在怀里,眼眸低垂,眉心紧蹙:“不了。”
“芊芊,我喜欢你,胜过这世上至高无上的权利。”
我抬眸间,不远处的人潮将将淹没掉一个熟悉的背影。
虽未能看得真切,但我下意识就推开了韩烁。
“怎么了,芊芊?”
“没,没事,只是想起二姐今日的密函中,提及你身边一直有支暗影卫跟着,此刻他们恐怕都在盯着看我的笑话......”
我佯装出几分羞赧,低下了头不让韩烁看清脸上情绪。
眼波流转间,脑子里琢磨着如何才能向他讨要来这支暗卫。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了?”
韩烁略一沉吟,了然道:“也是,如今林溪午在你二姐身边,我的所有秘密你该是都已经一清二楚了。”
闻言我抬头看向他,带着几分玩笑的意味,追问: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你还有什么别的秘密,是连林溪午都不知道的呢?”
“芊芊,你是想知道我所有的事?那今夜,我不妨慢慢告诉你。”
说着韩烁将我再次搂入怀里,我却敛去了脸上的笑容,心底一时颇有些厌恶做戏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