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自是有情痴，此心无处着相思。
自猎场回城的路上，长姐告诉我，在我和裴恒列席之前，母亲出言相激，要韩烁烙印上带有家族徽记的铜环表明心迹，否则就下令让我与他和离，兑现与裴恒的婚约。
花垣城从无如此礼制规矩，母亲这般分明是想要试探韩烁，才出此下策。
据说在玄虎城，只有奴仆和杂役才会被烙印徽记以示区别。而玄虎城男子向来习惯了女子以他们为天，讲的是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想来韩烁身为玄虎城少城主，傲慢不逊，负才桀骜，应当不会听从母亲之言。
若由母亲下令和离，再以此为由遣送韩烁回到玄虎城，倒也是件好事。
因此，围猎回城后的次日，一大早我便去面见了母亲。
城主府，寝殿。
我守在母亲跟前，询问母亲：
“母亲，下令和离之事我同意，只是您不必要求韩烁烙印徽记，佩戴铜环。若是如此，我倒欠了他。”
“此事母亲也是替你考虑，如今韩烁心疾既已痊愈，自当在花垣城守着你一生一世，否则我花垣秘宝岂不白白浪费？”
闻言我大惊失色，深感惭愧，立刻跪下去，垂首道：
“原来母亲已经知晓此事，是女儿不孝，因一己之私偷盗龙骨，罪无可恕！”
“起来吧，此事你做得干净利落，只要不泄露出去，我只当不知。”
母亲端坐着，见我不肯起身，接着说：“若你当真知错就听母亲一言，断了对裴恒的念想，便算是对你盗取龙骨的惩罚了。”
“裴恒？母亲，您明知我对裴恒的心意！”我仰头望着母亲，疑惑不解，“而且，您不是一直很欣赏裴恒，也很赞成我与他的婚约吗？”
母亲悠悠地叹口气，伸手将我从地上拉起来，让我坐到她身边，缓缓开口：
“芊芊，裴恒这孩子我的确是打心眼儿里喜欢。有时候从他身上，我甚至还能莫名瞧出几分你父亲的影子……可他虽姓裴，终究也还是许慕白的儿子。”
听完母亲这番话，我仍是困惑不明。
然而母亲却并未继续往下说，反是将话题扯回了韩烁身上。
“韩烁文武双全，又善谋略，无论身份武艺与你都算般配。如今你既为他不顾性命地盗取了龙骨，想必他也不会再对你起异心。
只要今日他肯为你烙上花垣徽记，终生佩戴铜环，想来对你也是用情至深，如此方能与你白首偕老，共度一生。”
“母亲，我根本就不喜欢韩烁，当初我抢亲于他只是为了……”
“是为了楚楚。”母亲见我神情诧异，捏了捏我的脸，“对吧？”
我愣愣地点点头，原来母亲竟什么都知道！
“母亲既然知道，为何当初不阻拦我？”
母亲拉过我的手，说：“你武艺高强，韩烁身为敌城少主，入赘和亲必怀二心，原本放在你身边我该是最安心的。
当初之所以未做此安排，一来便是顾虑着你对裴恒的多年痴情，二来也是想考验考验楚楚为人。
谁知，你竟愿意为了楚楚将韩烁抢入府中。后来料想着他在你手里反正也活不长久，便也就随你折腾了。
不过，更让我意外的是，韩烁竟对你上了心，如此倒也不算是桩坏事。”
我抓紧母亲的手，急道：
“怎么不是坏事？我根本不喜欢韩烁，又如何与他白首偕老？母亲您不是一向教我要随心而活，我的心根本不在他身上！”
母亲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细细地整理着衣襟。
我再补一句：“况且，他还是玄虎城的人！”
母亲立刻转头看向我，疾言厉色道：
“芊芊，你别忘了，你父亲也是玄虎男子。这一点，母亲并不认为有何不妥。”
我一时语塞，沉思片刻，继续辩驳：
“可韩烁并非寻常玄虎男子，他是玄虎城主唯一的儿子，是玄虎少君，未来还要继任城主！母亲是要我堂堂花垣城三公主，委身于他，随他回玄虎城做城主夫人吗？”
母亲见我脸色难看，语气愤慨，忙安抚我：
“所以我才要让他烙印上我花垣城的徽记，既是你三公主的附属品，自然不能再回玄虎城继任。至于他玄虎未来的城主之位如何传承，就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了。”
我浑身一颤，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边想边说：
“母亲这招一石三鸟可真是厉害，一来验证韩烁待我是否真心，二来让世人认可他作为我夫婿的名分，三来断了韩烁的玄虎后路，让他从今以后只能依附于我而活。”
我顿了顿，思绪却愈发停不住：
“不对，此举还可以让玄虎少主之位虚空，引得玄虎城内有心之人相互争斗，从而搅浑玄虎那潭表面平静实则暗潮汹涌的朝堂，而花垣则坐收渔利……母亲这是一举四得。”
“芊芊，你看似什么都明白，却唯独不能体会母亲的一片苦心？罢了，此事无论如何现在都成定局，韩烁已经答应戴上铜环。”
“什么？”我心头一震，豁然大悟，忙问，“韩烁也在城主府？”
母亲闭口不答，我便只能自己去找。
出了寝殿，想着替母亲办理此事的必是今日未随侍在旁的桑齐，于是我向府内卫兵一打听，很快就找到了他与韩烁所在。
“桑齐，住手！”
推门而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惊诧的桑齐。
“三…三公主！”
我往内室一看，白芨站在韩烁身旁，面色不善。而韩烁则自己将左手臂的衣袖撩高，手腕上赫然戴着将要灌入铜浆的烙铜枷锁，见我贸然闯入，一脸惊喜。
“芊芊？”
我略过桑齐，冷着脸疾步走到韩烁身边，拿过他的手腕，边说边要拆下铜锁。
“韩烁，你是傻子吗，怎么能答应烙印徽记？你怎能做如此辱没身份的事，别忘了你可是玄虎少君！”
韩烁伸出右手抓住我的手臂，止住我的动作，抬头朝我勾唇一笑，坚定道：
“我不觉得这是耻辱的烙印，我只把它当作你，就像把一朵带刺的蔷薇戴在身上，代表的是我对你的心意。
芊芊，我知道你担心我，但这点痛我还忍得。我不会给城主留一丝借口命你我和离，更不会因此把你让给裴恒。”
“你以为这单单只是个徽记？”
当着桑齐和白芨的面我也不便多言，只甩开他的手，扯掉枷锁，作势就要带韩烁离开。
“芊芊！”
“三公主！”桑齐拦在我身前，“韩少君是自愿烙印徽记，城主并未强迫！三公主若就这样带走韩少君，城主那边奴身…这…”
“母亲有何不满自会找我，不会连累于你。况且，我若执意要带人走，谁也拦不住。”
说罢，我拉起韩烁往外走，谁知韩烁却用力将我的手拉回，立在原地：
“芊芊，此事我既已应承，自当有始有终。”
我回身见韩烁似乎铁了心，心想当下惟有以同样的招数相逼。
“好，既然少君打定主意要烙此徽记、戴此铜环，我自是无权阻拦。只是如此，就别怪本公主以一封休书，与少君断绝关系。”
“芊芊！”韩烁左右为难，语气隐忍而无奈。
“这……三公主，韩少君未犯七出之条，岂可毫无理由，随意休弃？”桑齐出言反驳。
我嗤笑一声，回头同桑齐说：“我陈芊芊一向刁蛮无理、飞扬跋扈，无赖惯了。不过是休弃个夫婿，何须理由？”
随后我挣脱韩烁的手，别过脸朝身后的韩烁淡淡道：“韩烁，是走是留，你自己决定。”
言毕，我不紧不慢地只身走出城主府，上了韩烁来时的马车，平心静气地等着。
不多时韩烁就跟了出来，白芨在外驾着马车便往月璃府去。
“芊芊，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不愿见我因你受伤……”
“韩烁。”我打断他，“玄虎城上下若都知道了你因花垣女子烙印徽记，少主之位你还如何坐稳？你若坐不稳，玄虎又会有何祸端？这些，你可想过？”
“芊芊，这些我自然早已衡量，也已有了万全的应对之策，区区徽记和铜环，还撼动不了我韩烁的地位，你不必替我担心。
至于玄虎城内的局势，也都在我的掌控当中，你更不必忧虑。
可是我若不肯佩戴铜环，城主便有了让你我和离的借……”
说到此韩烁脸色一变，蹙眉问：
“所以，城主下令和离，才是你想要的结果？”
“韩烁，花垣与玄虎之间的争斗和博弈，我从来不愿参与。我只是不想你为我付出太多……”
我对上韩烁忽明忽暗的双眸，冷声道：“我还不起。”
“芊芊……”
“白芨，停车！”
韩烁还想要再说什么，却被我打断：
“韩烁，你身为玄虎少君，而我也是花垣城郡主，未来我们之间只有针锋相对，刀剑相向。
当然更别奢望我会抛下整个花垣，去你玄虎城做什么劳什子城主夫人。
事到如今，我也不妨明明白白地再告诉你一遍：我陈芊芊从小到大，从今日到身死，都只会爱裴恒一人。”
韩烁的脸色有些煞白，垂眸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马车稳稳地停在嘈杂的长街之上，我一把撩起车帘，轻巧地跳下了马车。
刚走出一步，车窗内传来韩烁低沉阴冷的声音：
“芊芊，若我说，我可以不做玄虎少主呢？”
我心头一抽，万分震惊，紧握着双拳逼自己镇静下来。
“少君说笑了，即便你不是玄虎少主，我也是花垣郡主。与少君盟约期满和离后，我自是要以盛大的婚仪迎娶心中挚爱。
少君与我既然道不同，就不必再勉强并肩而行了。”
话至此处我不再停留，抬步朝马车相反的方向大步流星走去。
兵法有云：久乱不定，不若一战之杀、一令之诛。
长痛，不如短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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