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梓锐一盘点，韩烁的资产竟比我料想的更为丰厚。
虽令人垂涎，但思及与他终究将成陌路，我只让梓锐连同账本好生私藏起来，一钱也不得挪用。
二姐的少城主册封之事一一落定，几日后长姐被任命为首席医官的事也紧跟着就定了下来。
只是万万没想到，母亲和二姐一番商量后，居然给我也安排了官职——花垣城司军。
任职诏令下来的那日，恰好是六月初六，芒种休沐。
月璃府，花厅内。
桑齐念完诏令，我起身白一眼他捧送到我面前的诏书，头一偏冷声道：“我可不当什么司军！”
“三公主，您这......”
见桑齐一脸为难，我也不为所动：想当初我抢韩烁这个烫手山芋回府，一来是为了保护二姐，二来就是为了避免韩烁近距离接触到花垣城的军事要务。
如今二姐和母亲这般安排，那我之前的谋划岂非白费？
虽然我能明白母亲保护我的良苦用心，也能理解二姐是因为即将领兵前去威猛山，才特地将护城军托付给我。
可我是真不愿意当司军。
“芊芊。”
正在我与桑齐僵持不下时，裴恒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我回身定睛一看，他一身天青色长衫，乌发高束，眉宇舒展，唇角带笑，手摇折扇。
跨进花厅时，他的衣袂随脚步翩跹翻飞，像落花般打着旋儿。
待走近到我身旁，桑齐朝他微微福身，忙求助道：“裴司学，城主下令让三公主任花垣城司军，但三公主怎么都不肯领旨，奴身这可不好回禀城主。”
桑齐一边说，一边抬起手中捧着的诏令给裴恒看。
“芊芊，莫要胡闹。”裴恒的目光自桑齐手中的诏令转移到我眼中，“你既得了武试魁首，又有一身冠绝双城的武艺，任职司军是再适合不过。城主之令，岂可不遵？”
“裴恒......”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时机未到。”裴恒打断我的话，拉起我的手臂避开桑齐，侧过身低声对我说，“我母亲也定会想看看，她的儿媳身着司军统领军装的模样。”
我抬眸盯向他，揶揄笑道：“我看，是你想看吧！”
裴恒垂眸笑而不语，并未反驳。
“好吧，那我就做一回司军权当过瘾。”
我转过身，从桑齐手中接过那卷诏令，补充道：“不过桑齐，你可回去转告母亲，我只是暂代司军，等二姐回来后我可是要撂挑子的。”
桑齐闻言欣慰一笑，福身回道：“是，奴身定将三公主的话原原本本地回禀城主！”
眼见小厮把桑齐扶送上马车，我忽然记起先前想到要把府中厨子送去裴府的事儿，转头同并肩而立的裴恒道：
“裴恒，要不你今日就留在我府里用膳吧？我让大厨给你做几道拿手菜，若能合你口味，你就把他带回去！”
“怎么突然想起来要送个厨子给我？”
我玩心大起，迅速伸手在他脸上轻掐了一把，说：“因为你又瘦了，定是因府中膳食不合胃口！”
裴恒耳根染了些绯色，朝我微微俯身，停了手中折扇，俊眉一扬，镇定道：“倒不是食物不合胃口，只是缺个与我同桌用膳之人。”
我仰着头正待与他再调笑几句，却被院里梓锐慌慌张张的叫喊声打断：
“三公主，三公主！不好了，韩少君发现书房里藏匿的画...画像...了！”
梓锐见到我身旁的裴恒，脸色骤然一变，喃喃道：“裴，裴司学，您还在呀......”
“梓锐，你慌什么呢，什么画像那么要紧了？”
见他朝我挤眉弄眼的样子，我顿觉得好笑，打趣他：“难不成，是你藏了什么美人图在我书房？”
梓锐的双手紧张地揉搓着，眼神不住地往裴恒身上瞟，又朝我眨眼暗示道：“我的三公主呀！不是美人图！是，是美男图啊！”
我看懂了梓锐的眼神，心下一沉：不会是几年前，那些教坊司乐人帮我描的裴恒的画像吧？！
咽下一口唾沫，我扯起嘴角迎上裴恒不解的目光，笑着说：“那个，裴恒啊，今儿天气似乎不太好，保不齐待会儿就有场暴雨，要不你先回府，回头我亲自把大厨给你送到府里去？”
裴恒眉心微动，唇边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折扇一收指向天上，道：“今日烈日高照，何来暴雨？怎么，三公主莫不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画像？”
我面上一热，立刻反驳：“没，没有！”
“没有？”裴恒唇边笑意更深，“既然如此，那裴某不妨一同去瞧瞧，品鉴品鉴三公主私藏的名画。”
说完，裴恒一展折扇，转身往书房而去，步履稳健。
“哎...裴恒！”
“三公主，这...这...”梓锐两手一摊，脸上写满了难为情。
眼看裴恒走远的背影，我不禁闭眼扶额，摇头无奈道：“裴恒，你会后悔的。”
我和梓锐刚走到书房门口，就见白芨搀扶着一手抚胸的韩烁，而韩烁则面若冰霜地瞪着他对面的裴恒。
裴恒手里拿着那叠画像，背对着我，看不见面容。
“梓锐，你说我要是这会儿转身逃跑，会不会显得特窝囊？”
“三公主，跑倒不至于！您这也是人之常情，裴司学应当不会怪罪你。不过韩少君那张脸，看起来是真有些瘆人！”
我眼睛一闭，现在哪里还有闲心管韩烁啊！
这些画虽是我醉酒后让乐人们画的，但终究还是因自己色心大起才舍不得烧毁。
如今因这些污秽的东西在裴恒面前丢这么大个人，我哪里还有脸面对他？
算了，还是溜吧！
我心意已决，身形刚动，却听房内韩烁森寒的声音传出：
“陈，芊，芊！”
脚下一滞，我不得不改变方向，硬着头皮走进书房。
我低着头走到裴恒身前，一把抢过他手上的画卷，吞吞吐吐地解释：
“裴，裴恒…这，这些画是很久以前的了…我，我就随手一放…就给忘了…”
没等来头顶的回应，一旁的白芨倒是接话接得挺快：
“三公主，您这可不是随手一放啊！要不是我家少君命我帮你收拾归纳书房，谁能想到那箱子最底下居然还私藏着这样的图，藏得可够深的啊！”
“白芨！”
“你……”
我张嘴时回身一指白芨，竟与韩烁异口同声。
随即，我手臂一偏，指着站正了的韩烁，问：“韩烁，你干嘛让白芨动我书房的东西！”
韩烁冷着一张脸咬牙瞪着我，他还未开口，白芨就迫不及待地为他辩解起来：
“我家少君是在花厅外听到了你愿意做司军，想着你这书房乱七八糟，担心你往后在此处理军务多有不便才特命我帮忙。三公主，你可别不识好人心啊！”
“我不识好人心？你骂我是狗？”我气不打一处来，恼羞成怒，“你才狗呢！你家少君是狼，你就是狗……”
“芊芊…”
身后裴恒终于发了话，我难以为颜地回身，抬头怯生生地看着他。
只见他面色虽沉静如常，耳根却红透了，喉头一动，对我说：
“这些图我虽不介意，但还是让梓锐销毁了吧，有伤风化不说，画得也不怎么好……”
闻言我连忙点头称是，谁成想裴恒接下来的话几乎让我惊掉大牙：
“回头，我差人送几幅自画像给你。”
我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裴恒，唇角憋不住地溢出一丝笑意，愣愣地点了点头。
“不必！”
一直未开口的韩烁忽然出声，冷冷道：“裴司学的画像就这般不值钱，随随便便就往外送！花垣城的男德里，就没有一条是说男子的画像不得随意相赠吗？”
裴恒目不转睛地与我对视，薄薄的红唇一张一合，反击韩烁的话字字珠玑：
“我与芊芊多年婚约，她既对我情根深种，我赠她几幅自己的画像并无不妥。既是睹物思人的寄托，自然是我亲手画的更好。”
顿了一顿，裴恒朝我微微一笑，接着说：“我就不在府里用膳了，当下还得去一趟星梓府。楚楚过几日便要启程前往威猛山，我也只有今日休沐才得空提前去送她一送。”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二姐即将去威猛山剿匪，脱口而出道：“那正好，我同你一起去！”
“陈芊芊！”韩烁低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语气冷得不像话。
额……看来府里这头狼还是得先摁住了，否则府宅不宁。
“裴恒，要不今日你先去吧，我改天再去找二姐。”
裴恒点头一笑，瞥一眼韩烁后，转身离去。
“梓锐。”我将手中的画卷丢给他，吩咐道，“把这些统统烧了，叮嘱府中的人，今日之事一个字都不许泄露出去！”
梓锐偷瞄一眼韩烁，给白芨使个眼色，两个人便溜出书房，带上了房门。
沉默了半晌，韩烁的质问声自身后传来：“画像这事，你就不该给我个解释吗？”
我砸吧砸吧嘴，见裴恒没有因此生气，我这心里也算是踏实多了。
“这有什么可解释的...”我边说边转身，走到书桌前坐下，“就是你看到的这样儿啊。”
“你都与我成婚了，还留着裴恒那些…图…”韩烁叉着腰，忿忿不平道，“你这种女人，朝秦暮楚，水性杨花，要放我们玄虎城，早就被休弃千百遍了……”
我闻言心头一喜，抬头看向韩烁，忙接下话头：“那要不，你休弃我吧！设身处地地想想，此事也的确是辱没了少君的颜面。既然少君这么在意，咱们和离吧！”
“你竟然为了这些图要与我和离？”韩烁插在腰间的一只手抚上胸口，似是被气得不轻。
“不是，方才可是你说的要休弃我！”
“是，是我本该休弃你…”韩烁脸色一变，目光闪躲，侧过身去继续说，“但我念在你是初犯，不对，我念在你是很久以前年幼无知、心生好奇，收来以后就再也没看过，不然也不会压箱底，放了许久连自己都忘了……所以，所以我不追究此事。”
我翻个白眼，早知道韩烁不会这么好打发。
“嗬，那我倒还得谢谢少君如此贤良淑德、宽厚大度了。”
韩烁双手叉在胸前，抬头看向房门方向，咬牙切齿道：“确实大度，否则他裴恒哪还有机会再给你送什么画像！”
“韩烁！”我朝他厉声喝道，“我警告你，任何时候都别对裴恒动歪心思！否则，别怪我心狠手辣。”
“呵，三公主如今倒是惯会威胁我？”韩烁转身，上前两步蹲到桌边，双肘撑在桌面上与我对视，“陈芊芊，我虽心悦于你，但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若逼急了我，后悔的是你。”
听到韩烁如此直白地表露心意，我下意识便要开口反驳。
可张了张嘴，终究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玄虎在花垣城内的势力渗透，从他帮我安排炸福脉和文试试卷两件事就能看出，已经是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若不是忌惮损毁龙骨，恐怕韩烁也不会与我周旋良久。
但如今，韩烁的目标似乎已然偏离了初衷。
与他对视半晌，我垂眸轻声同他说：“韩烁，你既是为了活下去而来花垣，就不该轻易放弃初衷。”
“我要活下去，我也要你。”
这人怎么都说不通，我一时心烦意乱，蹙眉抬头对他吼道：“韩烁，你当初来花垣想要嫁的人不是我二姐吗？大婚之夜你自己也都承认了，对我二姐仰慕已久、寤寐求之……”
“芊芊！”韩烁眉心一蹙，脸色顿变，挠挠头笑道，“原来，你是在吃醋！我当初所言并非真心，只是为了搪塞你，你大可不必为此烦忧。”
“我……”我想要解释，却如鲠在喉。
正待出言反驳，然而韩烁接下来的话令我心神一震：
“陈楚楚根本不是你的亲姐姐，她对你并非真心宠爱，否则又岂会派苏子婴前来与我结盟。芊芊，你既让她坐上了少城主之位，就要小心提防于她，司军一职更要牢牢抓在手中。”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蹙眉质问：“韩烁，你怎会知道此事？”
韩烁也是一惊：“你早就知道？”
“我知道很正常，可是…”我双目微阖，打量着韩烁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如此隐秘之事，你是如何得知？”
“是苏子婴告诉我的。”
韩烁叹口气，起身负手而立，悠悠说道：“少城主擢考之前，他以二郡主之名约我在清风茶楼私下见面。我本不欲前往，只是那日恰好瞧见梓锐也进了茶楼才跟进去。后因赌注之事一耽搁，就撞上了前来赴约的苏子婴，便顺道留下听听他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我听韩烁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倒也无意与他辩驳，只问：“苏子婴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二郡主非城主所出，这件事就是苏子婴告诉我的。”
“还有呢？”
“还有，他告诉我不必为了顾忌你与二郡主的姐妹情谊而对你手下留情。他说你武功卓绝，若不斩草除根日后必成玄虎大患。”
我的视线落到桌面上，不禁蹙眉沉思：苏子婴与我本就有私怨，想要借韩烁之手置我于死地倒也不足为奇。
可他打着二姐的旗号冒险与韩烁结盟，分明是为了替二姐图谋少城主之位，却又曝露二姐的身世......
难道只是因为与虎谋皮，需要一个惊天秘密才能博取韩烁的信任？
韩烁低头看着我，说：“你口口声声叫了十几年的二姐，她却从未真心待你，只心无旁骛想要除掉你……”
“想要除掉我的不是二姐，是苏子婴。儿时我与他曾有过节，他想要害我，我倒是丝毫不惊讶。”
我转念一想，直觉哪里不对劲，抬眸斜着眼看他：“韩烁，苏子婴只拿这一个秘密就要同你结盟，恐怕不止吧？”
韩烁闻言忽然轻笑出声，俯身下来凝视着我，他漆黑的眸子里闪烁着点点微光：“芊芊，你果然了解我。”
我轻合双眼，呼出一口长长的气，只听韩烁继续说道：
“他许我以龙骨，说待我助陈楚楚登上城主之位，必将龙骨双手奉上。哼，区区一个二郡主的幕僚，口气倒是不小。”
“他绝对不是我二姐的幕僚，身世之事我二姐从不知情。即便她知情，也绝无可能傻到以此来换取你的信任。”
我眉头紧锁，却实在想不通苏子婴除了为二姐筹谋少城主外，还有什么其他目的，不禁喃喃出口：“苏子婴，难不成他还有别的什么阴谋？”
韩烁信步绕过书桌，一边说一边走到我身旁坐下：
“总而言之，如今既然少城主之位已定，我虽与他未达成什么实际协定，但至少从他那儿得了个天大的秘密，倒也不亏。”
听韩烁这话，我有些心惊：韩烁若将二姐的身世之密宣之于众，二姐身为少城主该如何自处？届时，花垣城内恐怕又将是一番朝局动荡。
“韩，韩烁……”我咬咬唇，偏头看着他，当下有求于人，语气自然而然便温软下来，“你能不能，替我保守这个秘密啊？”
韩烁唇角一勾，挑眉道：“可以，但我有个条件。”
我拧着眉，心下一沉：根本不必开口问他的条件，想来不是龙骨就是……
“你得给我做十日晚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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