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风暖雨三月三,初春早被相思染。
满心期待了许久,上巳节至。
清早的诗会我是向来不出席的,即便有裴恒在。
我自小便对诗文不感兴趣,一句诗里需要含蓄婉转,需要旁征博引,需要暗藏玄机。我这样五大三粗的人,实在玩不来。
那日韩少君拒绝了我的盟约,还恬不知耻地再次下毒想要谋害我之后,我再也不拿正眼瞧他。只吩咐了梓锐,务必着人盯紧了这对主仆。
这几日偶尔去练功房的路上还是会撞见在院中饮茶赏花的他,但我再也不主动搭理他。反倒是他和白芨几次意图招呼我或开口唤我一声,都被我扭过头视若无睹,或是哼着小曲儿充耳不闻。
今日上巳诗会乃是城中盛况,我也不好阻拦他出府,于是便由着他去了。顺便还差了两个府丁与他随行,护他周全。
韩少君和白芨出了府,才感觉月璃府终于又重新回到了自己手里。自成婚以来,我在月璃府呆的时日屈指可数,府内主子都快改换成韩少君了。
我躺在花厅的贵妃椅上耍弄着裴恒赠我的那柄折扇,接过梓锐递来的香蕉,起身坐正。
“梓锐,晚上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我咬一口香蕉,“可不能出一点差错!”
“三公主放心,绝对没问题!”梓锐拍拍胸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那就好!”
我悠悠地点点头,想着晚上的安排,抑制不住地牵起嘴角笑。
去年裴恒与我的上巳灯会之约,被韩少君和一众杀手给搅没了,今年可不能再错过这样好的机会。
我打算在今夜送份礼物给裴恒,教他一生难忘。
一根香蕉还没吃完,我就嫌弃地丢回给梓锐。
想起最近韩少君待我的态度似乎有些转变,问道:“梓锐,最近韩少君那边可还安分?”
梓锐点点头:“安分!”
他将我丢给他的香蕉搁到桌上,回身过来蹲下给我捶腿,继续说:“三公主,您就放心吧,咱们的人把他和白芨盯得死死的,绝对不让他有机会与人密谋。城中各酒楼客栈也都交代好了,绝对不给他安排厢房。”
听着梓锐的话,我边想边说:“这盯得太死也不行,偶尔得给他松一松,不然怎么一网打尽。”略一沉思后又问道,“他之前出府,都去哪些地方?”
“无非就是酒楼戏场......”梓锐说到此处神情一变,停了手上动作,抬头盯着我道,“不过,倒是有个地方很特别!”
“什么地方?”
“教坊司!”梓锐似推理出一桩奇案,双眼发光道,“三公主,我瞧着韩少君对你没啥兴趣,却几次三番想进教坊司,莫不是有龙阳之癖?啧啧啧,这玄虎城主真是祸不单行,生个儿子心疾缠身也就罢了,还有如此怪癖,恐怕韩家后继无人,堪忧啊堪忧!”
我正摇着扇子,听梓锐这番话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哈哈,梓锐,你这颗脑袋不拿去给说书先生们研究研究实在可惜。”说着,我又同他分析,“他韩少君若真好这口,有必要来我花垣城找男子吗?”
“当然有必要啦!”梓锐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辩驳道,“咱们花垣男子都是蕙质兰心、善解人意的,哪儿像他们玄虎城的男子那样蛮横无理、粗野俗气!”
闻言我气定神闲地摇摇扇子,点头应是:“梓锐,我认为你说得有些道理。看来,咱们这位韩少君是真想逛青楼喝花酒了。”
我眼眸微垂,暗自揣摩:教坊司那般风月场地,往来最多的便是信息。这韩少君是想打探消息,还是要传递信息?
计上心头,我唇角微扬,合了折扇继续问梓锐:“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吗?”
“没了,那韩少君在府里除了练武用膳,就是在院中喝茶赏花。要不就两人关在房间里下棋,有时候光下棋都能下一整天。”
唇边笑意微微荡漾,我手执折扇,俯身在梓锐肩头一点:“梓锐,韩少君远道而来,你说咱们是不是也该尽尽地主之谊?”
“那三公主,想怎么尽这地主之谊?”
“既然韩少君如此欣赏那片蔷薇......”我沉吟一瞬,饶有兴致地笑说,“那咱们就领他前去见识见识,真正的花中第一流。”
午膳后韩少君和白芨才回到月璃府,我便立即差了梓锐前去邀请他俩上街一游。
出了府门我也不着急直奔主题,却是领着他一起在熙熙攘攘的街上东逛逛西看看。
到得教坊司那条街,走得近些,我一把拉着梓锐就先跑了进去。
果不其然,韩少君和白芨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就跟了进来。
“三郡主来了...”
“三郡主来了!”
“什么郡主,是公主!”
教坊司庭院内,几树梨花开得正艳,挨挨挤挤的花瓣雪白含香。一群乐人见我前来,赶忙上前熟稔地招呼,亲昵地上来拉我的衣衫。
为了晚上见裴恒,今日我特意着了一身娇俏的碧霞云纹水仙裙,此刻却暗悔穿得太早。
“三公主今日装扮格外与众不同,瞧着真是肤白胜雪,皓齿蛾眉......”
说话的是个才挂牌不久的新乐人,一边从下到上地打量着我,一边说着话,辞色颇为无礼。他眼神上移,在触及到我锐利的目光时,立刻低头闭嘴退到一边,再不敢多发一言。
“去找苏沐来。”我转头对一个眼熟的高个子乐人吩咐道,“就说我到了。”
“是。”
韩少君跟随我一起在花厅内坐了下来,他不知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神态自若地一起等着。
过了好一阵,苏沐还没来,反倒是林七先出现。
“三公主这新婚燕尔的,怎么近来日日往我教坊司跑?”林七一跨进花厅就注意到了韩少君,手缠七节鞭,昂着头一番话说得含沙射影,“也是,想必这玄虎男子不通乐理,哪里比得上我教坊司的莺莺燕燕来得有趣。”
我偏头瞥一眼韩少君,脸色的确比刚才进门时难看了些。可分明是林七辱他威名,此刻他却偏头恶狠狠地盯着我做什么?
我不明所以,回他一记白眼。
“林七,你开门迎客,我花钱买乐,碍着谁了?”我手心朝上,往韩少君方向一摆,“我夫婿都不放在心上了,你在介意个什么劲儿?”
“陈芊芊!你自小就罔顾他人感受,如今还公然带着新婚夫婿前来教坊司,你把裴......”
“呸!”听她将要提到裴恒,我忙打断她,轻拍案桌怒道,“林七,在花垣城我陈芊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连城主都管不着我,要你管!”
“你!”
林七被我的话气得涨红了脸,加之花厅外围观了一群看热闹的乐人,此刻只觉颜面尽失。
“陈芊芊,你别太过分!我林家身为花垣城首富,世代侍奉城主,供奉军饷。就连城主都要给我林家几分薄面,你别仗着自己是城主的女儿,就来我这儿撒野!”
“我又不是来找你的...”我蹭了蹭鼻头,蹙眉向她喝道,“你赶紧走!”
我和韩少君尚未达成盟约,此时若被他知晓我对裴恒的心意,只怕会给他带去无妄之灾。这林七素日里三句话离不开裴恒,只怕她继续留在这儿,迟早会泄漏给韩少君。
“陈芊芊!”林七自然不知我心中所想,只觉我态度嚣张。
她偏头瞧见一直静静看戏的韩少君,挑衅道:“好,陈芊芊!既然今日你自己将夫婿带上门来,那咱们就比试一场。看看到底是你陈芊芊抢来的人出类拔萃,还是我林七手底下的乐人技高一筹!”
“谁要同你......”
“好!”
我正要驳回林七,一旁韩少君却突然出声应下。
扭头朝他看去,韩少君正挑着眉,一脸坏笑地看着我,出言相激:“三公主莫不是对韩某这般看轻,担心我连个乐人都比不过去?”
谁要你比了?我带你来是给你机会与玄虎暗探私相授受的,不是让你来同乐人一较高下的!这样的比试,你身为玄虎少主就不觉得有失身份吗?
我满脸疑惑,拧着眉与他对视,以眼神相询。
哪知对面的人丝毫领会不到我的意思,反而起身走到林七面前,负手而立:“林小姐,不如现在就开始。”
林七也是一脸惊讶,目光在我与韩少君之间一来一回,唇角牵动,嗤笑道:“哼,你俩倒是妇唱夫随!”话落之后又一手指着我,对着韩少君说,“你为了这个风流草包,自甘堕落与花垣乐人比试,简直丢你玄虎城的脸!”
“借三公主方才之言......”韩少君转身瞧我一瞬,眼神暧昧,回身朝林七道,“要你管。”
林七点点头,压下心中怒气,对身旁小厮道:“去,给我把苏沐叫来!”
我一手扶额,愁眉不展,闭上双眼:这场面,真心看不下去。
这和我原先的计划截然不同啊!现在成了我弄不明白,韩少君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了。
沉思间,一群乐人已经风风火火地簇拥到花厅外了,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乐人还边跑边大声嚷嚷着:天啊!三公主居然把韩少君当赌注给押上了!由此,又惹来教坊司外众多城民前来围观。
我额角冒出黑线,内心呐喊着:是他韩少君自己把自己押上的好吗?!打上我陈芊芊的名头,就这么好用嘛!
算了,虱子多了不怕咬。
既然这韩少君来了一招反客为主,那本公主就给他这个机会,瞧瞧他有多能耐!
我双手环抱胸前,硬着头皮跟林七和韩少君一起走到花厅外,只见门口和右侧廊下已经簇拥着男男女女许多人,乐人们也都围在左侧廊下等着看好戏。
“快点,快点!”
“来啦,苏沐要来了!”
“万人空巷看苏郎,这玄虎少君怕是要输喽!”
我对周围的声音装聋作哑,在花厅外廊下站定,侧头迎上韩少君探究而来的目光。
心底只在细细琢磨一件事:这玄虎少君又在打什么歪头虎脑的算盘?
“看三公主的神情,是在担心韩某,还是在担心那位苏郎?”韩少君朝我俯身轻语,邪魅一笑,盯着我的目光杀机暗藏。
我闻言一笑,低声讥讽道:“韩少君不惜自轻自贱与乐人比试,我非常好奇,你如此这般又是在图谋些什么?”
那人回身站正不答我话,脸上神色忽明忽暗,看得我心下隐隐不安。
“若是怕了就认输,别在我面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林七白我一眼,一转头面色缓和地看向庭院。
我深深地叹一口气:林七,你同韩少君这梁子算是结下了,以后自求多福吧。
“请苏沐!”
小厮出声迎人,锣声落定,只见苏沐素手一抬,拂开身前毫无眼力、碍事的陆鹏。
他一身白绸长衣,外罩薄粉轻纱。几步走下台阶,迎身而动,轻盈一个旋身如蝉翼落花,飘然定在庭院中央。身姿妖娆抚媚,面上神色却是矜持疏淡。
苏沐对拥趸的万般热情置若罔闻,回头望向我这方,见我朝他一笑,便也跟着笑逐颜开。
只见他略一颔首,算是谢绝面前众位恩客。一个转身,展开花扇,朝我缓缓走来。
“看见没,又朝三公主去了!”
“也就三公主能叫动他,哼!”
苏沐走到我跟前,站在低我一步的台阶上。
花扇执在身前,仰面朝我嗔道:“三公主既来了怎么不上我的院子去,倒教小人到众宾面前来迎你。小人早就备下了如梦醉,一直在院中等着呢。”
话音尚未落定,他手合花扇,又伸过来拉了我的手,将扇子放入我的手中。
眼神往我身旁微微一带,转眸对我道:“三公主情场得意,可也不能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当着庭中众人,苏沐一番话说得撩拨动情,泫然眼波旁一颗泪痣,惹人爱怜。
我早习惯了他偶尔逢场作戏的浮薄模样,毕竟身处风尘,此刻他人眼中的苏沐不过是个曲意逢迎的乐人,而我与他相交至深,自知他的为人,所以从不因言行轻视于他。
顺势摸一把苏沐的手背,我轻浮一笑,朝他回道:“自然不会。”
苏沐旋身飘然而去,只听身旁的韩少君嗤之以鼻,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