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春水映碧天，拂堤杨柳醉生烟。
眼见着如今已是二月暮，上巳节便在跟前。
今年的诗会我仍不打算出席，而这花灯夜我却是早早地就想好了要同裴恒一起过。
不知是否因玄虎少主入城的关系，二姐近来特别的繁忙。听梓锐说星梓府每日进进出出禀报军务的人，似乎比战前那段时间还多。
我对此有些困惑，但也知道不能在此时再去追问她、给她添麻烦。如今替她盯好韩少君，算是我的主要任务。
花垣城气候渐渐回暖，这韩少君入府也已经有几日。
因大婚之事母亲特许我多休息一段时间，她哪里知道我在府中度日如年，倒还不如以往去宗学堂听课。
毕竟以韩少君虎得令人发指的脑子，指不定什么时候趁我不留意再给我下一次毒，配以我这不怎么精细的性子，早晚得着他的道。
因此这段时间我白日里去教武场，去日昇府，去城外驯马；夜间要么宿在百花楼，要么宿在教坊司，偶尔就着溶溶月光还能爬围墙去看看裴恒。
自大婚那夜之后，我依约静静地等着裴恒。
时不时想他了就跑去裴府看看，有时他在，有时也不在。
但只要他人在府里，我就能在那张美人榻上寻到他的身影。时而坐着在看书，时而躺着在休憩。
那棵歪脖子大树旁边的小树苗也已经长得比人高，枝干纤细却叶盛繁茂，已经不能以小树苗称呼它。
我拉着梓锐来帮我瞧了瞧，打探了几日他才弄清楚那是什么树。
马缨花，又叫合欢树。
回想起裴恒书信里曾提及过的“满地合欢花，并立相思树”，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这棵树开花。
“三公主，我瞧您这清早就满面红光，今日不准备出府啦？”梓锐一边整理着床铺，一边问我。
在外吃食已经好几日，想想自征战而归，自己似乎很久没在府中好好用一次膳了，难得今日心情甚好便嘱咐梓锐：“今日便不出府了，在府里用膳罢。不过你可得给我亲自盯好膳房，别让韩少君的人有任何机会接触我的膳食！”
“得嘞！”梓锐闻言立马跑了出去，一会儿取了膳食册跑回来翻开问我，“那您看看，咱今天吃点啥？”
我穿好了一身红白相间的武装，对着铜镜正在整理衣襟，偏头看一眼梓锐手里的册子，说道：“不必看了，全都要。”
“全都要？”梓锐睁大眼惊呼。
我转头继续看看铜镜里的人，高束着马尾，衣衫齐整，英姿焕发，点点头甚为满意。
“咱们膳房里，还是那个我从林七手中好不容易抢过来的大厨吧？”我略一沉思，“就是那个大胖子。”
梓锐点点头：“是呢，还是他。”
“今日心情甚好，把餐具也都全换成琉璃盏罢，配上他做的菜才算色香味俱全。我大半年没吃过一顿好膳了，你让他精神着点儿做，好吃重重有赏！”
“得嘞！”梓锐领命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我也几步出了房门，走到院子里，远远瞧见了两个人。
韩少君身后站着个白芨，他自个儿正坐在院中怡然自得地喝着茶，此刻恰好抬头与我四目相对。
我走得近些了挤出张笑脸，同他招手算是打声招呼，却不想那韩少君心高气傲，俊脸微微一偏便错开目光，根本不搭理我。
有性格！我敬你是条汉子！最好这一年都别搭理我！
举着的手臂尬在空中颇为窘态，我灵光一闪抬起左手在空中“啪”一巴掌，佯作打蚊子的姿势。
“这怎么还没开春，就有蚊子了呢？”
我嘴上一边说着，一边抬头四周张望。脚下加速，几步就转出了院子，朝练功房走去。
待练完功正待回房换衣裳时，路过院子撞见韩少君还在喝茶，身旁白芨不见踪影。
他仍是一个时辰之前的坐姿，扭头看着那片蔷薇，周身似乎动都没动过。
回想起他方才傲慢的态度，玩心一起，我朝他走过去。
“难怪少君身体不好，这久坐最是伤身，你不知道吗？”我离他两三步的距离，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补一句，“尤其伤这下半身。”
“你！”韩少君猛然抬头，目光狠戾地盯着我，定是没料到我会如此口不择言地戏弄于他，气得咬牙切齿，“三公主下半生的幸福又不系在本少君的身上，操这闲心作甚！”
“话可不能这么说...”瞧他还颇有气力同我反驳，便来了兴致，唇边笑意加深，“毕竟你是我费了心思抢来的夫婿，年岁一长，若我这月璃府迟迟未添小公主岂不惹人非议？到时候难免会有些多嘴多舌的长舌男子，得猜测少君你是否不举。”
“咳咳咳！咳咳！”韩少君抚胸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瞬间煞白几分。他赶忙自己顺了顺气，缓了好一会儿后才抬起头看向我，厉声道，“三公主大婚之夜温言软话，今日却又恶语伤人，先礼后兵也不是这么用法吧！三公主到底想要怎样？！”
我瞧着他面色苍白，气息不稳，倒不像是装出来的模样。几步上前坐到他对面，拿起茶壶给他续了杯茶，递到他面前。
韩少君右手抚胸，躬着身子偏头瞥我一瞬，又深深地看一眼我手中茶水，咽了口口水却无动作。
“喝吧。”我将手一推，嗤笑一声道，“我可不是某人，毒酒暗杀这样卑劣的手段，本公主才不屑用。”
见他还是一动不动，我没了耐性，将茶杯往桌上一放，蹙眉恼道：“我若有心害你性命，大婚之夜进门就将你打死了，何苦等到今日。从前你功力深厚时我尚且不放在眼里，如今成个病秧子，我倒还来欺负你不成。”
韩少君闻言一愣，偏头来看我，反驳一句：“方才三公主一番污言秽语，难道就不是欺负韩某了？”
我被他这话气得转过头去，将目光落到那片蔷薇丛中。今年天气和暖，葱葱郁郁的叶子之间已经开起点点殷红的花苞。
对面的人终究还是抬手饮尽了面前那杯茶，我也不同他一般见识，转回头自顾自倒一杯茶，准备将话题重新引回主题。
哪知韩少君不要脸地把手伸了过来，道一句：“再倒一杯。”
嘿！本公主好心给你倒杯茶顺气，如今倒还蹬鼻子上脸了！
想这花垣城内，谁同我一桌不是给我斟酒添茶地侍候，你个被我抢到府中的质子居然还敢如此无礼！
我恨恨地盯着对面的人，正准备对他一阵怒怼时。瞧他一脸病容，额角还有涔涔薄汗，便软了心肠。
心底叹口气，道：算了，若我继续怼下去，恐怕这韩少君得在此被我当场气死！花垣城内的玄虎暗探还没能彻底拔根，现在他可还不能死。
抬手给他的杯里续满茶水，我挂了笑容朝他道：“不知大婚之夜本公主提的盟约，韩少君考虑得如何？”
“什么盟约？”
这人分明故意惹恼我，定定心绪，我毫不在意地笑说：“韩少君贵人多忘事，我便重提一遍这盟约吧。你我一年为期，期间我保证不伤你性命，甚至可以托长姐为你医治心疾。一年后期限一到，我便去求母亲与你和离，待你完璧回城后，我定会践行乌石矿互通商贾之诺。”
话音落定，韩少君端坐好了身姿，轻蔑一笑：“三公主今日这盟约，可比大婚之夜所说动听多了，想必三公主背后是有高人指点。”
废话，这番无懈可击的说辞，自然出自我身后的高人——裴恒。
韩少君见我面带笑意却缄口不言，继续说道：“只是不知，需要韩某做些什么才配得上如此精妙的盟约？”
“好说。”我见他态度比大婚之夜缓和太多，心下不禁对裴恒一阵敬服，“韩少君只要在我月璃府好好调养身子，安分守己，我所说的这些便唾手可得。”
“嗬。”对面的人轻笑一声，抬手啄了一口茶，“三公主对韩某所求心知肚明，又何必仅以乌石矿搪塞于我。若韩某在这一年之期内便心疾复发、撒手人寰，抑或是被他人暗杀，岂非人财两空。”
果然，传闻也是有两分真实的，听说玄虎城少城主自出生就天资不凡、见解独到。以我原本的那些话术的确没办法让他感兴趣，不过谁叫我背后有高人呢。
我听出他意有所指，毕竟身在花垣城又体弱多病，即便我答应不动他，也难保其他人不会对他动杀心。
“少君多虑了，你既然入我月璃府，这一年内我自当凭我力所能及之力，护你周全。至于韩少君所谋之物...”伸手拎起茶壶，我主动想给他杯中续水，“恕我爱莫能助。”
闻言，韩少君抬手一挡，拦住了我手中茶壶。
“韩某杯中茶还余下不少，就不劳三公主费心。”
我知道他话中有话，说的是茶水，暗指他自己还有时日可以谋划龙骨。
轻挑左眉，他如此回复倒也不出裴恒所料。
既然韩少君想先试探试探我花垣城龙骨虚实再做打算，那本公主便给他这个机会。
无妨无妨，反正来日方长。
午膳梓锐给我安排在了院中凉亭，春日风和，艳阳微暖，的确是风雅之事。
我朝他点点头，心底夸道：不错不错，如今梓锐办事是越来越稳妥了，回头得寻些好东西赏给他，再接再厉。
将将落座，就见两个不速之客也来到了桌边。
蹙眉正待询问梓锐一番，只听他对韩少君道：“那个，按我们花垣城的规矩，三公主用膳你得在旁边陪侍着，替我们主子布菜。”
说完朝我使个眼色，一点头：婚后第一餐，下马威就菜！
我瞥一眼调皮跑到一边看好戏的梓锐，一脸玩味地看向韩少君，算是默认下梓锐的安排。
“这是自然。”
韩少君竟轻易就答应为我布菜，说着蹲下来，在我跟前拾起竹筷，等着梓锐上菜。
这第一盘菜，是大厨从前在百花楼中的拿手好菜：农家雏鸡烧风腊。
我盯着菜盘咽了一口口水，正准备动筷忽然想起身旁之人，错手拿起瓷勺，嘴角一翘偏头看向他。
韩少君察言观色，抬眸看我一瞬，夹起一颗栗子放到我的勺子里。
板栗清香，口味绵糯，不亏是拿手好菜！我闭着眼睛细细地品尝，点点头睁眼时偏巧瞟见白芨双眸发光、唇角藏笑。
我略一挑眉，对他这个表情感到疑惑，随即见他面色如常，便蹙蹙眉抛之脑后。
这第二盘菜，是我最喜欢的菜，银丝翠柳拼酥肉。
我正期待着，目光下意识转到韩少君脸上，只见他暗暗蹙眉，双眼在两道菜之间来来回回，眸光不定，似在咂摸些什么。
“嗯嗯...”我出声唤醒神思的韩少君，瞧着他平静无波的脸色略有些迟疑的模样。
一块酥脆的肉入口，果然还是我当初最爱的味道，感叹道：“好吃，好吃，全都给我上上来吧。”
八盘色香味俱全的菜碟一同上桌，我光闻着就已经食指大动。
偏头却见韩少君转头回望着白芨，看不见他的正脸。斜眼再去看白芨，满脸神色尴尬、颇为为难的样子。
韩少君回过头来，殷勤地给我从每个盘子里都夹了些许菜食放入我的瓷碟中，咧嘴敷衍一笑，抬手敬给我。
他这一番行为，我淡淡地看在眼中，不动声色地接过他递来的瓷碟。心下忽觉好笑：这玄虎少主还能表现得再虎点儿么？此时估计连梓锐都快看出这菜有问题了吧！
好你个韩少君，不承我先前盟约之情也就罢了，在明知我已经识破毒计之后，竟还是贼心不死，故技重施......真把我陈芊芊当成传闻中的草包了？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忍你这样愚不可及的行为！
腹诽一番，我眉心舒展，朝他冁然一笑，将双手捧着的瓷碟往韩少君身边一推：“少君今日多有操劳，不如坐下陪我一起用膳。”
“不了！”韩烁立刻拒绝，缓了缓又补充道，“你们花垣城的规矩，男子不上饭桌，还请三公主慢用。”
“听闻玄虎一向信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你我已经是夫妻一体，那就应该妇唱夫随。”我眸光一动，紧盯着他，语气加重道，“少君，请用！”
“三公主练了一上午的武，自是饥肠辘辘，还是三公主自用吧。”
“当然是客随主便了，身为月璃府当家，我让你吃你就得吃！张嘴！”我回想起大婚那夜他也是这般推辞，气不打一处来，舀起一颗狮子头就要往他嘴里送。
韩少君脸色一变，自然是全力推辞。
恰此时，梓锐在一旁忽然出声：“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兵不血刃！”我怒喝一句，气得将手中瓷碟一搁，扭头怨愤地怒视着毫无眼力见儿的梓锐。
回过神来，运行内力，一手将圆桌掀翻在地，骨瓷琉璃脆了一地，散落在亭中四处。
“都别愣着了呀，赶紧重新准备！”梓锐大惊，一拍巴掌就要招呼人将东西重置规整。
“不用准备了，我不吃了。”我偏头怒目横眉地与韩少君对视，“月璃府的饭菜，还是留给少君慢慢享用吧！”
我起身疾步便走要出亭子，梓锐赶忙跟上问我：“三公主您去哪儿啊？”
“日昇府。”
“去日昇府干嘛呀？”
“吃饭。”
“那我也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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