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马行至裴府门前，待梓锐和一众府丁跟上来，便让他们去同裴家府兵纠缠。
我身形一旋，跳下马背，大摇大摆地跨进府门，穿廊入院。
到得裴恒房门前，我毫不顾忌地推门而入，只见屋里空空如也，随即转身去书房寻人。
“裴恒！”我一脚跨进房槛，就见他身姿挺拔地端坐在案桌后面，骨节分明的手正握着一卷书，见我闯进门也不意外。
裴恒今日身着黛蓝色外衫，颜色虽有些黯淡，却偏在他身上只凸显出安宁沉静的气质。
回想起方才那位的华服，对比眼前人的清雅装束，到底还是我的心上人怎么看都顺眼。
“三公主不是说不会再来裴府滋扰了吗？这三天两头，又是在闹哪出？”裴恒只在我进门时瞥我一眼，旋即继续将目光放回书卷，说出的话仍是冷冷清清的语气。
闷鼓当用重锤！
“我方才在街上抢了亲。”我自顾自坐下倒了杯茶，开门见山同他说道，“明日迎娶大婚。”
果然裴恒闻言丢开书卷，立时起身急忙问道：“你抢谁的亲？你与我有婚约在身，还去抢夺旁人？”
见他这般反应，我甚是欢喜，脸上挂着笑意，手中揣着茶杯，偏头朝他看去。
裴恒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侧过身深吸了一口气，双手负在身后也难掩躁动，似的确被我的话急得不轻。
我转过身正对着他，手指一搭一搭敲在杯沿上，同他解释：“我抢的是玄虎城少城主，为的是不让他接近我二姐。不是真心想与他成亲，只是个缓兵之计。”
裴恒听我解释，转头质问我道：“三公主就如此将成亲大事当儿戏？”
“对我来说，没什么成不成亲，只有欢不欢喜。”我理所当然地说，“等我摸清他底细，二姐借此铲除了城里的玄武暗哨，趁他没死之前我以七出之条将他休弃，再送他完璧归赵回玄虎，完美！”
“你太过胡闹！”裴恒一挥衣袖，对我的话不以为然，“玄虎少君身患恶疾，长途跋涉来到花垣联姻，你若对他羞辱太过，可知是会引起两城纷争！”
“他来联姻，不怀好意你看不出来？你担心的，是怕我会引起两城纷争？”我气极反笑，将手中茶杯放回桌上，上前几步盯着他的双眸问道，“当初我与苏沐喝个酒你都能吃味，如今听我要同他人成亲，你真的半分感觉都没有？”
“此一时，彼一时。”裴恒依然嘴硬，“三公主既然已经抢亲韩少君，自当珍惜这段姻缘。”
“我与他双方都是虚情假意，哪来的缘？”我暗自安抚住急躁的心绪，沉声说，“我眼前之人，才正是我的心上人。”
裴恒转过身背对着我，不再与我说话，我也看不到他此刻是何神情。
许慕白所造业障，我知道不是短短时日便能消泯。裴恒有他的执念，我能够理解。可纵使明白这些道理，此时此刻我依然会伤心。
虽然，这分明是母亲早就提醒过我的情景。
我沉思半晌，转身走至门口，想了想还是开口同他说:“裴恒，若你此生都不准备放下父辈间的仇恨，我可以接受，也可以主动将婚约解除。但我希望在你弄清楚自己心意之前，莫要一再刺痛我。我虽心悦于你，但这颗心也不是捧给你糟蹋的。”
说完，我再不停留，抬腿就走。
我明白，执于一念便受困于一念的道理。我不要许慕白那样强求来的姻缘，也不留裴司军那般哀婉的遗憾。
以往的欢喜我可以只留作欢喜，是因为一旦真的强求结果，那谁都不得自在。
从裴府出来，我便吩咐梓锐去亲自准备明日的大婚事宜。
接着翻身上马，朝着城主府的方向策马而去。
母亲一如既往地对我予取予求，我与韩烁的大婚轻易就定了下来。
许是见我神情有异，母亲招手遣退了侍从，拉过我的手让我坐到她身旁，问道:“你抢亲当真是为了韩少君美色？”
“自然！”我与二姐的盘算，暂且都不愿让母亲知晓，一来怕她阻挠，二来怕她忧心。
“那，裴恒呢？”
“他？”我猜到母亲会提及他，可我到此刻也还未想好该如何答复她，只嘟囔道，“许慕白事发后，他就对我避之不及，倒像我是他的杀父仇人。”
“裴恒这孩子，多有裴家姐姐的气度，只可惜也继承了许慕白的执拗。”母亲叹息一声，说：“从前我就有此担心，这番裴恒亲自将许慕白的旧事翻到了明面上来，为的就是求个清白与心安。”
“他有此气魄，我很喜欢。只是出征前我同他好不容易有些进展，如今……”我抬头看向母亲，问道，“母亲，人生而不同，是不是我强求太过？”
“给他些时间吧，这韩烁对你来说终究只是个玩物，这段时间也让裴恒好好琢磨琢磨。若是琢磨通了必然是好，若是真想不通，这段情缘也该当断则断。”母亲摇了摇拉着我的手，“世间好男儿，不止他裴恒。”
母亲的意思我明白：若裴恒执拗地在旧日恩怨中泥足深陷，也不值当我这份坦荡的初心。
我伏在母亲膝头，沉默着不再说话。
在裴恒书房里我话说得虽重，可实际心里未对他放松分毫，不过是以退为进。既然当初与母亲定下了今年生辰之期，那么在那之前，我尚有时日可待。
陪母亲用过午膳，二姐前来禀报军务，我便告辞出府，打马去了教坊司。
一众乐人和苏沐都来陪我喝酒谈心，席间还要弹琴奏乐给我听，我忙阻止让苏沐改成了跳舞。
一曲名动全城的醉酒舞起，只见腰肢曼柳、扇底笙歌，跳得是灵动飘逸，步步生莲。
喝过酒，赏过舞，心境终于也算安宁了几分。
“苏沐，今日这如梦醉怎么喝起来毫无酒味？”
我徒坐在地，背靠扶椅，手一抬，又灌下一壶如梦醉。往日唇齿留香的佳酿，此刻喝来竟如凉水。
闻言，苏沐忙上前来，取过我手中的空壶，道一句：“这已经第十壶了，三公主今日可有些不同往常。”
唇边划过一抹凉意，是他帮我擦掉了嘴角的酒痕。
我透过迷离的烛光，蹙眉看着苏沐媚而不妖的脸，歪头问他：“苏沐，若你心悦于人却因身份和怯懦将她拒之千里，待她与旁人大婚之时，你可会后悔？”
“三公主您说笑呢，苏沐身份低贱，哪里配有心上人。”苏沐扶我一把，让我攀到椅子上坐好。
我呵呵一笑，朝他道：“瞧，你这话就有毛病…有没有心上人和身份高低有何干系？”我逼着他正面回话，“就当你有那么个心上人，若是这般情形，可会后悔？”
“多半是会的。”苏沐抬手抚了抚腕间的铃铛莲花镯，又添了一句，“但终归，也只会自己后悔罢了。”
眨眨眼，我忽然清醒了些，认真地看向落座在我身旁的苏沐，疑问道：“明知自己会后悔，也不去奋力争取吗？”
苏沐闻言像是听了个笑话，他轻笑一声，回答：“三公主身份尊贵在云端，自然不知男子在这花垣城里低微如泥。似裴司学那般人物或可谈争取，但如我这般的……”他摇了摇头，自嘲道，“不过是凭些媚人手段、博卿一笑的乐人，岂敢贪念什么心上人。更何况女子见异思迁实乃寻常，争取了也未必就能守得始终。”
听完苏沐的话，我更惆怅了。
裴恒放不下恩怨纠葛，与苏沐放不下高低成见，并无差别。能够改变他们念头的，除了他们自己，或许还有始终如一的初心。
但我今日长街抢亲的事，恐怕是将裴恒的心又封紧了一分……
这如梦醉到底是最醺人入梦的酒，我思绪万千还未理出个头绪，便已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天尚未明。
我伸个懒腰，发觉自己还穿着昨日那身浮夸的装饰，颇有些头疼。
起身时不小心撞倒案桌上的水晶杯，摔到地上的声音倒是格外清脆。
“起来，起来！三公主醒了，摔酒杯呢！”
我转头去看，是昨夜伴舞的一众乐人卧宿在了外间，听人叫唤都起身过来，朝我见礼：“给三公主问安，谢三公主惠顾。”
我不耐烦地招招手：“行了行了，这会儿什么时候了？苏沐呢？”
方才醒得最早的高个子回我道：“三公主，苏沐昨夜回房休息了，小的们在此候着您也是一样。此刻应该尚在卯时，三公主何不再休息片刻？”
打个哈欠，我的确还想继续睡下去，可身上这一身实在让我睡得不舒服，还是回府换身衣服补补觉。
刚走两步，只听阁楼拱廊外梓锐的声音响起：“三公主！”他跑到我面前，顺了口气，赶忙道，“喜服到了！”
“喜服？”
“哎，我的三公主，今天可是您大婚的日子，小的们是紧赶慢赶才做出来的满绣飘金的喜服！”梓锐挤眉弄眼，朝我一笑，“快，试试合不合身？”
说着，梓锐往旁边一躲开，小厮端着的红盘上，赫然是一套绣工卓绝的喜服和一顶流光溢彩的银冠彩头。
我才反应过来，昨日抢亲已成，今日便是我与玄虎少君的大婚之日。
本就还未睡醒，梓锐一番话说得我更瞌睡了。我摆摆手，一边朝外走，一边撂下一句：“试什么试！回府，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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