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丝凉面与柠檬鸡爪

这种情况基本每天早晨都会发生在她身上。

前一天晚上喝的烂醉，在陌生的床上醒来，有洗澡间的地方洗个澡，不方便的地方洗个脸，穿衣服这件事情变得模糊，几乎是一种无意识的动作。累到不行，累到忘了自己。

每天在九十点钟醒来，日子变得难熬，但剧烈的心跳声提醒她，李乐乐，你还活着。

“500块。”

对方是个四十岁的大叔，国字脸、络腮胡、黑漆漆一片，索性不是很胖，她最讨厌男胖子；尤其记得李天满嘴油腥的样子，手里攥着个大肘子笑得合不拢嘴……所以，谁都可以，和谁上床都行，只要不是男胖子。

“我不要钱，我不是出来卖的。”

那男人有一瞬间的凝滞，还是呆愣一秒钟，把五张皱巴巴、带点黑垢的钱塞在她手上。

“我知道，这钱你拿着吃顿好的、买身衣服，看你瘦的，成年了吗？”

“关你屁事？”

又将迎来白昼的煎熬，她心跳的厉害，还想试着再多睡一会，小旅馆的床单被罩有股子千万人鞭挞过的臭味，是那五张红钞刺痛她的神经。于是坐在马桶上，抓起洗漱台里流动的自来水，狠狠打湿脸颊，强打着精神醒过来。

军绿色短夹克，黑色超短裤，黑色马尾，灰底粉红格子的挎包，这是她的全副身家，混迹在北京上下行的白领里。

“1号线坐过了，4号线也坐过了，10号线吧。”

她是个固执的人，要体验10号线，就要把整条线路都坐一遍。因此特地乘车去了巴沟，第二站是苏州街，苏州街外头是人民大学，人挺多，李乐乐像一尾疲于奔命的小鱼，在水里大口喘气，努力睁眼看他们——年轻气盛的骄阳。然后海淀黄庄、知春里、知春路、西土城、牡丹园、健德门……在芍药居下，她吃了顿饭。之后又上车，太阳宫、三元桥、亮马桥、农业展览馆，又在团结湖下。

地铁团结湖站往前走没几分钟就是大名鼎鼎的三里屯。李乐乐之前来过一次，那时候妈妈和爸爸来北京和人家谈生意，他们一家人在这里吃过一顿饭，日式料理，环境清幽，芥末呛人，冷餐冷食，她莫名喜欢。

两三点钟是北京夏天最热的时候，从阴凉的地下出来就是炙热的暑头，三里屯的优衣库扛着大多数人进入这里的第一印象，其实背后就是纪梵希的高级成衣店，里面是香奈儿和ysl的美妆店，广场不大，中间有施华洛世奇的品牌活动，有打扮清凉的姑娘站在耐克那面巨大的品牌展览墙前面拍照，喜茶的队伍排的老长，没人不被这里吸引。

“美女，请你让一下好吗？我们正在拍照。”

李乐乐挡住了网红拍照的线路，她木讷着一张脸，张着口说对不起。在这么一个繁华的地方，她本来是想说sorry的，可能显得洋气一点。以前听高中同学说，三里屯每年圣诞的时候都会被装饰得格外浪漫，广场中间有一棵巨大的圣诞树，很多品牌会做圣诞橱窗，如果在这个时候坐在街角某家法餐厅里吃牛排，那才称得上小资。

圣诞节还没到，今天才刚过六一。

走过了繁华的前半站，后面的街道衔接着居民楼，有一间很大的书店，人也稀少些。转角有家餐厅，门面不大，木桌木椅，映入眼帘的是一排酒柜，很像他们老家那儿的餐厅装潢。

她摸摸被汗湿的灰色背包夹层，里面还有最后三百块现金。

“服务员，点餐。”

她想学电视剧里的那些港式或者上海丽人白领点餐，但想想自己十足蹩脚的英文发音才放弃了那句“waiter”。

连叫两声都没人应，她脱下已经有点厚到不合时宜的短夹克，露出HM特价三十九块九一件的白色棉体恤衫，一边扬手一边高声呼喊，好像回到了一个班七十几个人争着回答问题的初中时候。

“我是这儿的老板栾云平，不好意思哈，咱这儿没有服务员，从前台到后厨就我一个，难免有点怠慢了。”

平头玉面，眉眼平整带笑，手上捧着柠檬水杯，白衬衫挽到手肘处，棕色防油围裙系于腰间，虽然是在后厨忙碌走动的人，身上却不带一点油味儿。

“哦，不好意思。”

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被人稍微温柔对待些就不知所措。

于是栾云平该她倒了十分之七杯柠檬水，正好有一片柠檬一缕香芒草漂浮，又伸出手翻开菜单，徐徐道来：“我这儿主要是做中餐，招牌菜是水煮肉片和清蒸鲈鱼，主食推荐炸酱面，现在天气热，也可以尝试一下我们的夏日限定，鸡丝凉面和柠檬鸡爪，推荐饮品是限定果蔬汁。”

“哦，那就鸡丝凉面和柠檬鸡爪，喝的要限定果蔬汁。”

鸡胸肉用料酒、姜片煮过，用叉子出丝，同时煮荞麦面和手撕杏鲍菇，碗里配葱花、蒜蓉、黄瓜丝、小米辣、香油、蚝油、生抽、少许辣酱、海盐磨粉、黑胡椒磨粉、一点十三香和味精。换水果刀与菜板，切西红柿、香蕉和胡萝卜，加少许去核柠檬果肉提鲜，一勺槐花蜜增味。鸡爪是昨晚腌好放进冰箱的，两分钟的果蔬汁榨好前足够栾云平摆盘上桌。

“我的凉面是用更筋道健康的荞麦面，过了凉水和冰块，所以吃起来应该会比普通的更筋道爽快。”

他只是稍作介绍就转身坐回厨房门口的小凳子前，举起一本《穆斯林的葬礼》挡住脸，李乐乐看了四下无人，这才犹犹豫豫举起筷子，又用桌上纸巾擦擦手，再次警惕地将目光投向栾云平，确认对方的不在意。

她拿出拌饸饹的劲头在那碗面里来回搅动，一筷头面里有黄瓜丝和杏鲍菇做菜码，看着色彩洋溢的，空气中酸酸辣辣的气息在飞舞，还有小作坊磨出来的香油味道萦绕，如果忽略眼前繁华的街景和转角那个举着本书在啃的男人，好像又回到妈妈在身边的日子。

“乐乐，多吃点，在学校是不是很累？今天上午是什么课啊？”

栾云平隔着一排空荡荡的座位和那本大部头偷偷瞥她，这是小店正式开张以来第一位客人，他迫切想知道客人反馈如何。却见那姑娘把凉面挑起一筷头，与面条平视，还没吃到嘴里就好像要哭出来。

“不会有这么难吃吧……”

他自以为小小的一声轻叹，李乐乐听到破涕为笑。

女孩儿故意侧出半个身位，让他看到自己将那一筷头面一次性全部送入口中。

“老板！很好吃呢！”

栾云平有点尴尬、有点欣喜，又清清喉咙，用周到不失老练的语气说：“嗯，谢谢啦。”

面条是意外的好吃，李乐乐没有骗他。鸡丝与杏鲍菇丝几乎不分你我，和黄瓜与荞麦面配在一起有一种惊喜感；果蔬汁有一种饮料没有的清爽，几乎在闻到那一大杯红色液体的时候就能感受到，西红柿的汁液好像在唇齿间爆开来，每一滴都蕴含着深藏功与名的香蕉的甜糯，柠檬则是防止过于早熟香蕉起味儿的重要材料，也是一杯果蔬汁清爽感的主要来源，最低调的是胡萝卜，如果乐乐没有咀嚼到汁液中小小的颗粒恐怕也不会发现；柠檬鸡爪早早去了骨、剪了指甲，皮肉Q弹剔透，底汤用了与常见黄柠檬不同的泰国青柠，不加一滴醋，所有的酸爽感全部来自于果实最原本的味道。

她在芍药居那一顿吃的盒饭味道很差，米饭冷硬，颗粒明显，鸡腿切半，黄色的脂肪粒附在鸡皮上，格外扎眼，蔬菜们蔫了吧唧地凋零在红格子里，和白饭粒交相映衬，好一副空前绝后的寂寞身姿。

因此栾云平的饭吃的她一本满足。

说起“老板结账”四个字的时候还带着壮志未酬的豪气和流连忘返的不舍，要是能天天吃他做的饭就好了，找份工作就不用在地铁线上流浪了吧？

“谢谢惠顾，不过我今天第一天开门做生意，价格还没定下来，要不你看你想给多少？”

“我？”

汗液融化了乐乐不防汗的妆容，在进入餐厅之前她的眼线笔和睫毛膏就已经糊成一坨了，现在因为为难，五官皱在一起就更显幼稚。

栾云平不忍心看小姑娘难做，于是小心翼翼地试探：“一菜一面一果汁，70块，多么？”

她的脸像一张被反复揉搓过的白纸，此时过分伸展的五官透露出一股子不可置信来，只好木讷地点头，把那只拖家带口的包背来收银台，朝里头摸钱。

一张干干净净的新钱。

“100块！”

趁栾云平给她找零的时候，李乐乐说：“老板，你考虑找个服务员帮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