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季子息昏睡了足足两日。
姜余悄悄请了太医来诊治,断出他身子损耗太过郁结成疾,须得好好静养,双目却为时已晚药石罔顾,若是能有前朝宫内秘药或可一试。
遭受了什么才能让原先住在云端睥睨众生的公子沦落至此呢?她的手指抚过他紧闭的双眼,冰凉的薄唇,只是想一想心里就疼得厉害。
不多时他眼皮微动挣扎着醒过来,曾经灿若星子的眸子木讷无光,仿佛所有的神采奕奕骄矜自信都被烧成一把死寂的灰。
他面上一片茫然,眼前漆黑不知现下身处何处,只将嘴角紧紧抿着,摸索着坐起来。仿若想起了什么,他抬起手摸向眼眶才发觉白绫早被解下,于是不确定地喊了一声,“姜余?”
未得到应答,他苦笑着掀开被子下榻磕磕绊绊穿好鞋,才踉跄着迈了两步因对屋子十分陌生不防被身前凳子一绊,姜余终于按捺不住上前扶他,两人一同摔倒在地。
他即便瞎了却不傻,明了过后冷笑道:“原来娘娘是想看我这个瞎子出丑。”
“我不是。”姜余被他推倒在地,讷讷道。
“那是如何?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季子息向她的方向问道,语气凉薄。
姜余被扭到的手腕钻心的痛,她咬了咬唇有些忐忑道:“子息哥哥,你带我走好不好。”她说出的话荒谬无理,竟夹杂几分期待。
“什么?”因她声若蚊蝇,季子息甚至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我不要做贵妃了,你带……”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有些不耐地打断她的话,“你不是问我有没有喜欢过你么?如今我告诉你。”
姜余突然瞪大眼睛,神情仿如那年他给宛棠和她一同带来街上王记新出炉的杏仁饼,乖顺得小心翼翼。
“没有,”不带丝毫感情的话语自他口中吐出,“一刻也没有。”
窗外忽然下起雨,冷风挟着冰凉的雨丝吹进来。姜余眼里摇摇曳曳的微弱星火抖了两抖终于熄灭,她愣了半晌,想要捉住他袖子的手颓然摔下去。她早该明了的,正如她其实对杏仁过敏,碰也碰不得,但因为宛棠喜欢,他总要带来许多分给她们。
过后她起了浑身的疹子又痛又痒,宛棠恼她不争气骂了两句又心软地给她涂药。她趴在床上,一面笑一面说:“宛棠,你这样好,是不晓得没人爱是什么滋味的。”
徐宛棠听了,将药油瓶子扔了去拧她胳膊,“阿余你成心气我是不是?你一个姜家嫡女有父有母有兄弟,同我说这些?”
于是两人笑闹着打成一团。
可她说的没错啊,姜家阿余是没人爱的。
倘若真的有人爱,那年姜府被抄家,她冒着大雪赶回去就不会只看到自尽的祖父和满院的败落。府里的仆人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告诉她二爷和夫人抱着刚出生小公子早就从密道中逃走了。
她被抓住时还懵然不知身在何处,直到官兵将她父母弟弟的头颅扔到她面前,她那样胆小竟一声未哭,愣怔怔望着亲人的尸身。
漫天大雪鹅毛一样洋洋洒洒落在她身上,湿热的鲜血一直流啊流,永远流不尽似的。她想,人啊真是可笑,明明身子都僵了还仅仅搂着自己的孩子不放。可是自己也是喊了她十五年母亲的孩子啊,她却直到死也没有看阿余一眼,只是不断哀求官兵能放儿子一条生路。为什么会这样呢?姜余眼眶通红怎么也想不明白。
那年天下大乱,大周最后一个皇帝荒淫无道屠戮忠良,更有北边蛮夷乘乱进犯,于是南方诸侯起兵北上欲改朝换代问鼎中原。也是那年,姜家阿余成为异姓王侯卫离的表妹卫月琅,失去她的宛棠她的子息,和人生中最为欢愉快乐的几年时光。
从此红颜变腐土,再无人唤她一声阿余。
姜余自纷乱的思绪走回,抹了把脸上的水光,竭力压住哽咽道:“我晓得了。”
季子息已扶着桌脚站起来,他眼中空茫一片眼角却浮起一丝讥诮,他说:“那年你丢下宛棠一人,她怕你回来找不到她会害怕,就那样在雪地里等了你一天一夜。”
“我不知道……”姜余着急地想要解释。
那年她带着宛棠出府去接随远行回来的季子息,到了季府却被告知小少爷改了行程要晚些日子才能到府,她二人兴致败退逛了几家铺子用了饭才打算回去。路上听闻姜家将军被革职在京都被砍了头,而今官府的人正赶去姜府抓人。两个小姑娘怕极了,正要去求季家人,回头只望见方才还气派堂皇的季府已被熊熊火光包围直烧红了半边天。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凉川侯带着军队打到云州了,路上行人四下逃窜。
纷乱当中姜余带着宛棠躲到一处无人的死胡同里,叮嘱她千万不要出来,她去去就回。可她从未想过这一分别便是永别。
“你当然不知道,”季子息咬牙道,“她一个小姑娘,被雪冻坏了身子,又被逃难的流民瞧见,若我没有及时赶到,你猜会怎么着?”
姜余紧紧捂着嘴摇头,他却自顾自接着道:“就算这样,她依旧不忘让我去找你。”
“这些年来她常常在夜里哭醒,责怪自己当年没有与你一同回姜府。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却未料到你寥无音信竟是已做了贵妃,”他笑了笑,转向她的方向似叹息般,“姜余,你怎么就没有死呢?”
屋外雨势滂沱,滚珠一样噼里啪啦砸在地上。
原来他竟恨她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