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少年自画像

2007年的夏天，我穿着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的彩色外套，步入区内重点中学。

　　为什么说城市与彩色是不能融合的呢。美术老师在鉴赏课上说：“现在这个时代，只有农村人才将所有颜色穿在身上。”

　　错误的开端，注定了这个时代对我的排斥反应。

　　在此之前，我是山林里最自在的精灵。我会光着脚丫在田野里抓着小蝌蚪，也会在凌晨三点偷偷溜出家，观看树干上正在脱皮的蝉。

　　当然偶尔也有小烦恼，比如村头的医生叔叔，总爱举着电话筒对我说：“希望，你妈妈给你打电话啦。”

　　我每次都吭哧吭哧的跑过去，抓着话筒兴奋的叫着妈妈。

　　“我不是你的妈妈。”透过电流传来的温柔女生，含笑着回答。

　　小女孩一脸天真的发问：“那我的妈妈呢？”

　　话筒里传来两声笑声：“小蝌蚪，你找的可能是青蛙吧。”

　　医生叔叔也在旁边乐得直不起腰，我学过那篇文章，我知道妈妈是世界上最温柔，最爱我的人。

　　肯定比那个打电话的阿姨温柔。

　　我老是在医生这里上当，以至于后来见到他我都得绕道走。我自然是讨厌他的，玩笑开多了就会成真。

　　在我长大懂事，明白什么叫做留守儿童的时候。我的母亲不仅打来了电话，还从爷爷奶奶身边带走了我。

　　童年时期一直缺席的父母，是少年时最尴尬的同居人。

　　母亲以为爱的弥补，是让我上最好的学校，最出名的老师，受最好的教育。她似乎依旧很忙，忙到没时间陪我报道，没时间改掉我农村的气息，甚至没时间一家人在餐桌上好好吃顿饭。

　　有的时候，她会突然反应过来家里还有我这一号人物。

　　在学期过半的时候，她问我学校怎么样？还习惯吗？交到朋友了吗？

　　我红着脸点了点头。我不是一个擅长于撒谎的人，奶奶告诉过我，在山头的另一端，有个撒谎的孩子被月亮割去了舌头。

　　我害怕张开嘴，月亮会来割去我的舌头。但我更拘谨该怎样告诉母亲，我在学校是个隐形的存在。

　　我整日的苦恼，是如何和孩子们拉进距离。他们不喜欢谈论七星瓢虫，天牛，油菜籽花，他们在课后听着MP3，玩着翻盖手机，哼着林俊杰或者周杰伦的歌曲。

　　他们不喜欢中规中矩的白色衬衫，男生女生都留着遮眼的刘海，甚至有的偷偷将头发染了颜色。

　　可是他们忘记了，我们的班主任是市级优秀教师，以让学生闻风丧胆而出名。单单是她所制定的班规，就长达3000字，动则就班规伺候。

　　所以我们班和其他班画风截然不同，每日不变的校服，清爽的头发，最多下课时谈谈郭敬明，韩寒等等的青春疼痛文学。

　　一开始，我挺喜欢她。让我不至于太过特殊。

　　直到父亲突然也想对我表达一下父爱的关怀。他偶然间见我午夜12点还在苦苦奋斗，见我堆积如山的作业。于是乘着酒劲给班主任发了那条，足以毁灭了我的短信：

　　尊敬的老师，您好。我是希望的父亲，我见希望做作业到了现在，其中不乏没必要布置的作业。老师您看，有没有必要减少一些没必要的作业？若有言语冒犯，请老师见谅。

　　父亲以为，这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短信。却没想到这是对老师权威，对市级优秀教师称号的挑衅。

　　“冉希望，你觉得你父亲有什么资格质疑我？”优秀教师站在讲台上俯视着我，粉底打得太白的脸上浮现出一圈圈红晕，那是愤怒的模样。为了平息她的愤怒，她花了整整两节课，连带着课间怒数不懂尊师重道的我。

　　我紧咬着牙，不坑一声。

　　“你以为不说话就可以了吗？我问问你们在坐的每个人，你们的父母让你们读我的班，是想你们考个好高中，好大学。你们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重要，而这个人浪费了你们那么多时间，你们说怎么办？”她血红的大嘴一张一合，就像奶奶讲的童话故事里吃人的妖怪。

　　而这个妖怪，正把我推向了审判席。

　　“开除！开除！”多么异口同声的回答。看来，不需要再花心思讨好他们。

　　“开除倒是没有必要，对于坏同学大家离的远远的，就可以了。”正义的审判官大发着慈悲，“冉希望，跟我去办公室，现在下课。”

　　兴许是太少遇到我这样的异端，其他科任老师们不约而同的路过办公室。

　　“冉希望，你是亲生的吗？还是收养的？”审判官说着疑问句，确是肯定的语气。

　　“亲生的。”我弱弱的回答，不知怎的，眼泪突然止不住往下流。

　　“那你爸妈怎么这样对你，你看看你穿的什么鞋，背的什么书包，要不？你回家问问？到底是不是。”红唇轻启，用温柔的语气说尽世间寒冷的话。

　　“我看到你户口本上面写的是农村，我不是看不起农村的孩子。但你身上老是有股味，让人犯呕。曾经我背着你让孩子们不要歧视你，现在看来你真的是辜负我的良苦用心。”她重复着教室里数落我的言辞。

　　她看了看科任老师们好奇的目光，复而又说道：“你知道进我班有多难吗？我从业30多年从没受过这样的侮辱，还是来自于没有文化的乡巴佬。也不知道你母亲为了把你塞进我的班，做了多少龌蹉的勾当。听说她有段时间单独去校长办公室，可是去得很勤啊。”

　　“这一次，就算你妈再怎么浓妆艳抹进校长办公室，我也不会原谅你。算了，你们一家都那么卑鄙龌蹉，我没必要犯得着跟你们一般见识。”

　　我紧咬着嘴唇，直到感觉到血腥味，才微微松开。

　　班主任推了推眼镜，笃定的说道：“冉希望，读完这三年，你就直接回家种地吧，再在同村找个有点钱的人家嫁了。再怎么折腾，你也不会有出息的，我已经看到你的天花板了。不要步了你妈的后尘。”

　　其他老师似有似无的眼光流连在我的脸上，在其他老师心中的薄面，也没有了。

　　我听到来自地狱的声音，从我心底发出：

　　那就死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