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番外：爱与不爱

天色渐渐变得黑暗，天边紫红色的晚霞如血般凄美灿烂。就好像残酷而又华丽的命运似的，使人过目难忘。

当夜幕完全降临时，晚霞瞬间消失。漆黑的夜空中只有一轮孤独的皓月独自闪烁着光芒，周围没有一颗星星与它做伴。

其实，皓月当空的夜晚，星星们早已出现，只不过人们无法看到它们微弱的光芒。

同样，在繁星闪耀的夜晚，也看不到皓月的光芒。即使看到了，不过也是暗淡的月光。

“终于是……结束了呢……”黎展诗歪在监狱里的稻草堆里，抬头透过窗户仰望着夜空，不禁露出一个微笑。

他有多久没笑过了？自从穿越到这个百年前的时代以后，身不由己地被命运裹挟着，已经没有多少次开心过，再也没有真正的笑过。一个人在那样静谧的夜里，任着思绪无边的蔓延。想念不禁变成怀念。

他觉得自己就像那轮皓月，永远都是那么孤独，哪怕身负绝技。

身上突然传来一阵温暖的感觉，一件黑色的风衣带着熟悉的味道披在他身上。抬起头，那个女人已经坐在他身边，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地陪着他。可是他懂，这个如同罂粟般的和自己的青梅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他一直都懂。想来她好像是除了那一个陈琳之外，陪伴他最久的人了。

何琳穿着长长的皮靴，蹲在地上本就有些艰难。她双手撑在石青板地面上，因为过度的用力，指甲泛起暗朱色。那分明是鲜血的颜色，可是她觉得冷，无来由的彻骨的冷。是了，这里是将军衙门监狱，关押政治犯的地方，不会烧着炭火，让犯人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仿佛有风，吹起她裤角的涟漪。可是窗门紧闭，并无漏进一丝风的可能。

黎展诗的指尖抵着何琳的指尖，是寒冰与寒冰的相触。他轻声说：“你在发抖。”

呵，她居然感觉不出自己在颤抖，就像自己满心的痛，眼底却干涸得发涩，没有一滴泪。

连眼泪，都不知从何流起。

她可以听见自己的生意，枯哑、艰涩，像发锈的铁皮，“对不住。黎展诗，对不住。”

他的声音极轻，唯有她靠得这般近，才能听清那声音里的一丝战栗，“你没有对不住我。这样也好，我的身体早就垮了，这回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结束这条不该存活的命，这于我是好事。”他忽然扬首，叩拜，“多谢你成全我。”

何琳沉重地摆首，“不，如果不是我把你抓进来。你明明可以好好的活着，却因为我而在这个鬼地方等死。”

展诗苦笑，那笑容底下隐隐有几分平静的痛楚，“不，不怪你。我的身体在鬼子的监狱里就开始毁了，整风运动更是加剧了我的痛苦。在这之后活着的每一天，对我而言都是炼狱，如果不是你常来找我，陪我说说话，我可能都撑不到今天。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我不怪你。”

天地间宛然有雷声震震，风卷残云疾聚疾散，悲悯与哀伤翻涌而上，不可遏止，泪水潸潸而下。她背着他，不愿让他瞧见自己的眼泪，连哽咽也沉没着吞入喉底。

黎展诗艰难站起身，静静凝视何琳的身影。牢中声息全无，铁栅栏重重掩映，空余玄色残照。她的侧影与一枝瘦梅相似，有不胜之态。他黯然不已，“你是为我难过么？我贱命一条，不值得你难过。”

“不是的，不是。”她的悲怆因为懂得而更显脆弱，“黎展诗，我在这个地方，我站在尸山血海中央，哪怕我笑着的，也只有你看见我眼底的一点泪光。这半生里，我的荣耀或许未曾与你同享，但每一次落魄，都是你默默扶持。”

他轻轻笑，仿佛十五月夜流泻的月光，清澈而温暖，“能如此，是我的福气。也多谢你终于肯告知，原来你只是假作不知。”

何琳的视线回避着，盯着不知名的某处，怆然道：“可是黎展诗，如今你近在身旁，我却根本不知该如何与你相处。”

“不必在意。你只当我是一个寻常的、和你无甚关系的死刑犯，无关痛痒，不加理会，这就是最好的相处。也唯有如此，马成峰才会满意。”他顿一顿，语意幽沉。

何琳看着他高大的身形卑躬屈膝下去，眼中不可抑制地漫上酸涩的微痛。辛辣之味亦哽上了喉头，沙沙地刺痒着。

她说不出一句话，也无话可说。

诸般喜忧，冷暖错杂，扰攘乱心。

何琳有时候真的在想，若是黎展诗不站在她的对立面，他们是不是也会有一段美丽的开始，不管结局是否完满，过程里也总该会有顺遂心意之处的。

只是他们之间横亘着政治立场，也横亘着未出现却时时刻刻在她生命里的叶宇飞。

到底是她不爱黎展诗，所以因果报应，她只会辜负他。

所托非人，何琳只能如此在心里对黎展诗诉说沉沉歉意。

黎展诗吃力地弯下腰，躺回霉烂的稻草堆里，他含了一缕淡薄至诡的笑意，郑重直视她的眼睛，“何站长成全，我可以无怨而死。黎展诗，在此谢过何站长大恩，祝何站长一路高升。”

他的话，终究成了一根根细碎而锐利的芒刺，生生扎进她偶尔柔软得会疼痛的心上。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明知黎展诗会走向死亡的一刻，在她亲手推他坠落地狱万劫不复的一刻，她会这般心痛，痛得整颗心都像被放在刀锋上一寸一寸铰过。

她扶着灰颓的墙壁，仿佛再度被扯回晦涩无光的牢狱时代。

可这一刻，她是高高在上的党国蓉站站长，心狠手辣，八面玲珑，却对自己周身侵袭而来的伤心无可抵御。

何琳的嘴唇微微发颤，她死死咬住，许久，终于咬出一个深深的血红的印子，正色道：“我领了。”她的话说得肃然，视线不自觉地避开黎展诗恳切而坦然的目光。她的指尖簌簌地颤动，凤仙花染就的纤纤素指泛起暗红的血滴似的摇曳。末了，她还是长叹一声，“罢了，之前你若老老实实招供，何苦回落到这步田地。毕竟，我是很念旧情的。”

黎展诗含着感激的笑意，他慨然叹道，“黎某一生孤苦，几度离难受屈。若非你与我一同我陪伴于污泥之地，我何曾能有一日畅意？唯今一死，一偿多年相知之意。被你折磨了这么久，也不差这一生，这一命。”

他闲闲道来，谈笑之间，仿佛生死亦是轻于鸿毛之事。那种脉脉的温暖与他此刻清癯衰败的面容并不相符，然而何琳心底像被什么动物的细爪子一下一下地挠着，不重，却咝咝地痛。

积蓄多年的疑惑如阴翳出岫，喷薄涌出，她知道他快死了，且必死无疑，这句话不问，只怕再也得不到答案，只会腐烂成为心底永远洗拔不清的淤积。她示意典狱长等人退到门外，迫近于他，缓声道：“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对我，到底是何等情意？是真心思慕……”她犹豫片刻，“还是只把我当做你那心爱的姑娘之后的第二人？”

他的目光清澈得能见到自己惶惑而不安的面容，“她于我，是少年时的悸动，如今我已不堪回首。而你……”他忽然笑，“你相信吗？有些感情会自男女相悦而起，却最终超越男女之情。”

何琳的脸上有不能掩饰的畏惧与回避，“那是不是更可怕？”

黎展诗笑意淡淡，“我不知道，但和你认识这么多年以来，我深觉我所得到的欢喜，比忧惧更多。所以，此生无憾。”

何琳素来心思沉敏，此刻亦有糊涂神色，甚是不解。片刻，她沉沉点头，“我相信你。”

黎展诗宽和一笑，“你懂得，便已足够。我只盼两相安好，哪怕隔得再远，哪怕只能偶然一见，也能见你真心笑颜，我亦心安。若不能如此，哪怕失我之欢，只你安好便罢。”

何琳怔在原地，仿佛震动已极，久久痴痴不能语，似乎有万千思量，须得细细分辨。许久，她终于缓缓道：“你说的我虽不是很懂，也不是很信，我总以为，男女之间并无这样的情感，但，或许，你是真心的，也是对的。只为你这句话，还有什么未了的心事，我都会尽全力为你去办。”

随后发生了什么便是顺理成章，茅台厚重的酒力快速的在两人身上发挥作用，根本不是理智可以控制的。

烈火激情灼烧着躯体交缠的两人，一室春暖。

黎展诗静静的躺着，等黎明。

似乎过了千百年之久，他侧过头，杏眸梭巡着何琳柔美的五官，不止一回这样看着沉睡的她，纤长的眉睫低掩着，一双温润如玉的白兔规律的起伏着。

他就这样凝睇她许久，心中涌上一股不舍与惆怅，闭上眸，他知道不该发生这样的事，尽管他喜欢她而她心中也对他有些许感情，只是想到那个男人，还有陈琳……是谁吹皱一池春水的？

他起身，双手抖颤的为她和他穿上衣服，把一根银针插在她的脑后。等她醒过来，就会把所有关于他的记忆全都忘记。

他早就该死了，抢救运动时他不堪受辱自爆命蛊却被人救了回来，从此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还会在自爆命蛊后依然活着，可能是老天爷同情他让他捡了一条命吧。

这条命，今天终于可以自己做主了。

他静静的躺着，咬断了舌头，体验着窒息与呛血，一步步的，走向死亡。

但成都解放的那一天，可能是因为那串珠子，这具在乱葬岗等待腐烂的尸体重新拥有了意识，穿过了重重的人群，被另一串珠子吸引着，为那个女人收了尸。

这是他最后能为她做的了。

又过了好几个小时，当武工队和保安厅的人发现叶宇飞没回来找过去的时候，等着他们的，却是伏倒在叶宇飞的尸身上哭到麻木的老四。

还有，小河水前，那个连尸体都已经冷透了的黎展诗，以及一船骨灰和花瓣的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