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0 只影无处话凄凉

在这段十几天的日子，两个人倒真像是夫妻。陈琳有时候会给来阿鬼家的小孩子讲几个故事，或者给他们做一些好吃的点心。但叶宇飞只能待在屋子里，毕竟这里所有人都认识她了，她也怕被人说闲话。天色晚了，觉得也不会有人找她了，他才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人前。

陈琳也乐意下厨，以前和叶宇飞去敌后抗日时住的地方，条件没那么好，也没她现在住在物产丰富的云南，可以做不同的食物。她也乐意投喂，自己做的吃的，给他吃，把他喂养好，和有工作成果一样有成就感，反正他不挑食。当然，叶宇飞也很满意。更何况，现在的他，不用想那么多，只用听她读书，自己时不时的打断她插上几句话。而且在她身边，也能多了解她一些。他和她没出过门，回来就看到躺着的她，或者趴在床上看书的她，这段日子，能看到日常的她，简直不要太好。

只除了晚上睡觉，陈琳总觉得有点不自在，虽然昨天晚上除了盖被子纯睡觉什么都没有吧，但是她确实是没做好准备要跟他同床共枕。

她心里不住地嘀咕，总觉得在清醒的状态下和他同床共枕就相当于答应和他在一起了一样，但是实话实说，她也确实是没做好准备和他在一起。

陈琳想着，她是曾经想着重新来过，但不排斥和主动靠近并不代表她现在就要把自己和他锁在一起，毕竟她现在一想到和他在一起就还是会觉得不踏实，总是担心会重蹈覆辙。

那些记忆都是刻在骨子上的伤口，上辈子她掩着不提及，便在落寞岁月里长成了疤，隔绝他们俩，如今看来倒是伤口开裂，又要重新结痂落疤。

陈琳知道，在那些伤口愈合之前，她总是不确定的。

那天，叶宇飞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陈琳早不见了人影。

他昨晚把陈琳箍在怀里抱着，却被她推着起来吃药，吃过药后他自然又是把她箍在怀里，可他的药有安眠的作用，所以吃过药没多久他便沉沉睡过去，直至天光大亮。

他自是不知道陈琳什么时候走的，可能昨晚她都没和他睡在一起。

叶宇飞多少有点不高兴，大声喊她，“陈琳——”

没人应。

“陈琳？”叶宇飞心里有点害怕，“琳琳！”

门被推开的时候叶宇飞稍稍安心，陈琳道：“我没事，在外面忙着呢，军统的人可能会在山下守着，要多加小心。”想了想她又加了一句，“好好养伤。”

叶宇飞还没张口，陈琳已然退了出去。

是了，她照顾了叶宇飞这些天却还是不想同他多待，有些事情她也需要理理清楚，可对着叶宇飞，她就极少有心思平静思绪清明的时候。

所以想了想，她还是打算躲了算了。

早上天气很好，阳光像化开的粘稠蜂蜜，洒在酸枣木的书桌上，渗透在宣纸里。桌上整整齐齐码着好几本册子，走近拿起来细瞧，是几本年代久远的《黄帝内经》、《本草纲目》《针灸甲乙经》、《外台秘要》、《太平圣惠方》、《铜人腧穴针灸图经》、《肘后备急方》等中医经典著作，以及一本厚厚的手札，密密麻麻的写满了笔记与心得。还有很多本阿鬼凭着记忆写下来的小说，有《三生三世枕上书》《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魔道祖师》《香蜜沉沉烬如霜》《东宫》等等等等，都夹着自制的梅花书签，整齐地叠放在一边，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

上午有几个小孩子来，都是附近苗寨的可爱孩子，陈琳记得去年重阳节他们跳的芦笙舞格外好，还送给她手编的花环，翠绿的环上交织着漂亮的花。陈琳估摸着小孩子家不喝普洱，嫌苦，就备上了一扎酸梅汤，又在屋外的桌子上摆了一桌小孩子喜爱的吃食：蜂蜜花生、核桃粘、苹果软糖、翠玉豆糕、栗子糕、双色豆糕，孩子们吃得都挺开心。

他们离去时，陈琳穿着一身素色旗袍，踩着一双布面绣花鞋，笑着摆手向孩子们道别。鞋头处精心绘制了两朵并蒂莲。古老的式样。是老一辈新婚时讨得好彩头，穿在她身上，过于喜气。

她记得她刚住进竹楼时，就自己动手画了几张画，清一色墨梅，树是吹墨，梅花是用手指点了胭脂按上去，添上花蕊就成了。有一个小女孩很惹人喜爱，扎着羊角辫，每天都会跑来看她画画，也帮着她用手指点梅花。阿鬼也很喜欢她，摸着女孩的脑袋哄着她叫陈琳“嫂嫂”。

陈琳每天无事时便和阿鬼谈起这个女孩，从衣食住行到以后的前途，活脱脱是她的干妈。阿鬼在一边静静地听着，还给她满上普洱，或是将几支模样好的梅花插在青瓷瓶里，摆在她常占用的书桌上。这似水流年般的时间就慢慢地淌过去了。

“今天那个小姑娘给我带了果脯，小姑娘长高了不少，上次见到她，她还在我这个位置。”陈琳今天谈到她的时候比划了一下，“现在长到这里了，到底是小孩子发育快，再过一段时间衣裳就短了。”

“琳琳。”叶宇飞叫了她的名字。

陈琳回头看着他。他的眼神很让人不解，交错着怜悯和愧疚，却又是无由的。

“对不起，琳琳。”

闲花落地听无声。

屋子里静的只剩呼吸，她细细的听着，总觉得叶宇飞的呼吸有些抖，后来觉得不仅他呼吸是抖得，连带着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也是抖得。

她知道，叶宇飞同她一样，脑子里翻腾着那些前尘旧事，翻腾着那些过了一辈子到了这辈子也不让她放下的记忆。

“我先走了，”她的语气骤然冷了下来，“家里面没有吃的了，我去镇上转转。”

“我陪你。”叶宇飞觉得自己冤得很，又来了，她又开始拒他千里之外，浑身透着彻骨的寒意，冷的他不敢靠近。

可曾几何时，她对着他也是温柔小意，只是那个满眼尽是欢喜的姑娘被他自己给弄丢了。

叶宇飞觉得胸口像是被打了个洞，呼呼的往里灌着冷风，而这个黑乎乎的洞也只有陈琳能填满，严丝合缝的填满。

“不用，毕竟这里的人都知道我是阿鬼的妻子。我怕被人说闲话，阿鬼也不能没有面子。”她皱着眉没好气的道，冷漠的拨开他的手，推了门就要往外面走。

叶宇飞快要气死了，“你少废话，我必须要跟着你！”他咆哮着，连带着粗重的呼吸一起窜进陈琳的耳朵里。

陈琳没想到他这么生气，刚回忆往事的脑子也不那么灵光，理智冷静什么的一时都不存在，听见他这么吼她一时也委屈的紧，眼圈一下就红了，“不行！”

叶宇飞一愣，多少年了，他没听过这个女人带着哭腔跟他置气，就像没长大的小孩子抖着嗓子跟他撒娇。

如今的她总是跟他冷静的吵架，再到后来连怒气都懒得施舍给他，他总以为她不在乎，所以才能这么冷静的往他心上扎刀子。

其实是冷静吗？

叶宇飞想着也不是，上辈子反目成仇的时候她也会跟他吵，明亮的眼里是不可置信，是旧情人间的赌气，是他自己看不见，所以到了这辈子，她便连怒气都没了。

陈琳觉得自己上辈子受的委屈好像一下子都叠加到了现在，她甚至觉得自己的手都在抖，“叶宇飞你王八蛋，你上辈子混账，这辈子还是混账，我为什么躲着你都不行？你离我远点行不行？！你凭什么管我啊？你是我什么人啊？”

叶宇飞接着吼，“就凭我是你男朋友！”

陈琳怒极，嘴角反而浮出一缕淡淡的微笑，定定地看着他，对他说：“我有一心一意为我着想为我考虑的丈夫，你一个前男友算什么东西！你不知道，在鬼子监狱里，所有人对我不闻不问，就连你也是。”

叶宇飞的额头已有青筋爆出，她只当做没有看见，还是笑道：“你说得很好听，说什么发誓不会让我落在鬼子手里，说什么‘我爱你’这些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数十年前，一幕幕重现，一句话，一个笑，都变得越来越清楚。他好像还在她眼前，她想要拂过他的脸庞，唤他一声“宇飞”，可是陈琳清楚他不是她的宇飞了，是中共地下党“磐石”。

宇飞死了。

　　陈琳的泪水涌得满面都是，视线变得模糊不清，她抓住他，对他说：“你曾发过的誓言有哪一句兑现了的呀？叶宇飞你从来都不知道，你不知道那些畜生曾经多么残忍的折磨过我，你不知道鬼子监狱里的夜有多长，你不知道监狱里的蛇鼠多么骇人，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监狱里，那些人的命运，那些故事，你的确不知道。可是我都知道，我很清楚！”

陈琳只感觉她的心口仿佛被压住，喘不过气来，压得很难受，干脆让她直接闷死算了。

男人心疼得不得了，他的手将女人抓得更紧，就像要渗入她的骨髓般，但是陈琳已经不痛了，心都被掏空了，其他的还有什么紧要呢？

“可是只有他，只有他在我身边！那是我的恩人，是将我救离地狱的恩人。他会给我治伤调理身体，他会在我饿了的时候为我做我爱吃的饭菜，他会设身处地的思考我的难处，他不会利用和欺骗我，更不会伤害我！他也一定不会让自己的女朋友落在日本鬼子的手里受尽折磨！他比你好了千倍万倍！他……”

“不要再说了！”

“不要再说了？！我偏要说！！！你当我是什么？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物件吗？”

陈琳看着他，仰起脸便笑，笑得前俯后仰，“你何时给过我活路？我最后悔的事就是曾经爱过你这个王八蛋，懦夫！你无情无义，刻薄寡情，根本就是一个不仁不义的伪君子！”

她仿佛在一瞬间终于走到了绝望的尽头，尖利的笑声回荡在屋子里，到了最后已经是近乎歇斯底里的嘶吼质问，“叶宇飞，大不了不就是一死吗？谁还能让我死两回？这样就合了你的那帮同志的意了！也合了你的意了对吗！”

叶宇飞一时没吭声，陈琳也似乎反应过来，觉得自己的反应未免小题大做，所以轻轻吸着气，让声音平缓，语调平静。她甩开了他的手，摇摇晃晃地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叶宇飞你记住，我与你，还有阿鬼，我们站在同等的高度，咱们没有谁比谁高贵。你除了叶泽宏的儿子这个身份之外你哪一点比得上人家，哪一点配得上我……这样的我，你凭什么觉得，我要事事顺着你？你，要么认清现实，要么永远消失我的眼前！”

陈琳推开门，抬手遮挡阳光，失去血色的脸，在阳光下白得透明，头也不回地走了。

自打陈琳出门之后叶宇飞就陷入了莫名的担忧和恐慌，他径直下了山，才知道陈琳被劫的事。这几日陈琳时时陪着他叫他全无心思去思考他俩差点丧命的事，如今想起来倒是既担心又愤怒，赶紧去找了许东他们拜托他们去仔仔细细的查，并且务必保护陈琳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