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5 曾是惊鸿照影来

这一夜青丘的竹屋中并不安宁，只能用人仰马翻来形容。听一个走夜路必从阿鬼家经过的后生说，他昨晚上回家经过那里时，先是远远地听见阿鬼大声地哭，紧接着就听见女人的尖叫，却不闻打斗声，然后就是同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怒骂的声音，最后就是“砰”的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落地。可闹了整整一夜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普者黑村众村民都惊异不已，私下里查问却也问不出什么，只知道阿鬼家的灯火亮了一夜，却大门紧闭，没有一点声息。

看见自己的床上以及其暧昧的姿势躺着的昏迷中的一男一女，阿鬼实在是无语问苍天，终究还是深吸了口气，稳了稳心神。老实说，诉苦诉成了现在这个局面，其实他也很后悔，那些噩梦般的往事自己烂在心里就好，何必再对陈琳说，结果勾起了陈琳的伤心事；其实他也很想把那些事情都吞到肚子里去，谁也不告诉，可他憋不下去了，每次一想起就很难受。再说他也不是不知道陈琳上一次穿越经历了什么事，本以为泄欲已经是能对一个女人做的最可怕的事了，看样子陈琳所经历的比这还要残忍百倍。而且，对陈琳而言，恐怕叶宇飞带给她的伤害更加深刻，所以……阿鬼真后悔昨晚为什么没安安分分的好好睡觉，为什么要和陈琳说话。

当时他提到自己的噩梦时，再难抑制自己的情绪伏在小桌边大声痛哭起来。没想到陈琳也跟着在他身边神色痛苦地倒在床上，似乎也想起了她那噩梦般的回忆。她只穿了件家常的素色旗袍，满脸是泪痕，鬓发散乱，如某种瑟缩在墙角不能见到天日的阴湿植物，怯弱而卑微的把脸埋在床里。他很想安慰她，奈何自己仍处于毒性消退后的虚弱期，腰膝酸软，手脚冰凉，后背冷汗直冒，再加上腹中饥饿，连动都动不了，只伏在小案上连连喘息不止。然后叶宇飞过来了，阿鬼不知道他是不是一直在听壁脚，反正这一次和上一次一样都来的挺及时，阿鬼想有他在安慰下陈琳也好，毕竟旧情深厚。

只是这心他放得太早了，陈琳所经历的痛苦他也了解的太少了。昨晚上的架势可以说是把他三魂吓没了两魂半，本来就大的杏子眼愣是快突成了金鱼眼。他从没见过那样的陈琳，像一个艳丽的，从地狱爬出来回到人间索命的女鬼，白嫩的纤长双手青筋暴起，死死地扼住男人的脖子，掐得他面色紫绀白眼直翻，出气还没进气多，手劲大得似乎要把他当场活活掐死一般。他心急如焚，本想上前阻止，险些就冲上去，偏他本就虚弱，不由得又急又愧，又受了惊吓，脑中如塞了棉花一般，眼前一阵阵发晕，只能昏昏沉沉地伏在桌上喘着气。直到陈琳昏死过去松了手叶宇飞才得救，结果他直接倒在陈琳身上了！姿势还TM非常香艳！而且后半夜有人求到他这里救命，他就干脆一甩袍子直接出去救人，一来二去的把这两个人给忘了，就让叶宇飞在他的床上一直躺尸到现在。

吃了大亏了！偏偏这亏还是自己找来的！

其实当时阿鬼是真的冤枉叶宇飞了，本来他早早的就睡下了，结果因为重重心事再加上对陈某女的担心就一直睡得很浅，结果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凄厉嘶喊给惊醒了。他急忙披衣起身来到主屋门前，见门窗紧锁，便不停拍着门扇，发现没人应答便踹开了门，发现了屋中的两个人男的昏昏沉沉女的哭哭啼啼。他当时什么都没想，连忙去扶陈琳，却听到了那些让他如坠冰窟的诛心之言。

她说，地狱太冷了，叶宇飞，你来殉我。

她说，她身上心里只有他留下的伤。

她说，即便是打着民族大义的名义也依旧改变不了他本质里的自私凉薄。

她说，要让他和她一起烂在坟墓里。

她说，若她曾经有十分苦痛，定让他尝到二十分。

她说，死生不由他。

一盆冰水泼下来，他全部清醒了，的确是他的不作为一步步的将她变成了这幅模样。

叶宇飞已经被打击到麻木了。他已经想清楚，两人间最大的障碍，不是那个救了陈琳的年轻人陈琳名义上的丈夫，而是前世那些记忆。

他明白前尘往事巨大的杀伤力。就如他无法忘记前世种种，那些过往的记忆肯定深植她的心底。而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她恨他，想要报复，是对的。

第一次，他意识到了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可是，她不该说，他不爱她，她也不该说他故作情深。

她更不该说，要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生儿育女。

他绝不允许这些发生。

他离不开陈琳，他要得到她的人和心。

就好像上辈子，不是没有人给他介绍过对象，可他一直推三阻四，他放不下那个人。

几次三番和她交手都只是想要活捉她，也是因为舍不得。

上辈子也是爱的，只是因为那个爱恨交加的错，再加上不同的信仰和使命已使他们彼此间缘分消磨，忽视了那份爱，成了不死不休的敌人。

只有将那些事说开，再徐徐图之，他才有可能重新赢得她的心。

但是正如她所说的，她已经不爱他了，她恨他，恨到想让他死。

空气从肺中涌出，窒息的感觉果然难受。可是他叶宇飞就是固执，上辈子固执的伤她，这辈子就要固执的爱她。既然今天她要他的命，他就给她。

对不起啊，都是我的错。

我答应你，来生，我绕路而行，你幸福美满。

只是，今世还让我爱你好吗？这不是补偿，只是因为我爱你。

是我薄你，死生不怨。

女人昏死了过去，扼住脖颈的手慢慢的松开了，他也终于得以喘息。

阿鬼曾经的话语，仿佛依稀还残存着飘荡在耳边：

“我不会再让你糟蹋她。”

糟蹋，这个词用得真是贴切。

来不及想些什么，他也昏死着倒了下去，落在了一个又香又软的所在。

阿鬼看着那家人救命的谢礼，无非还是些药材补品，皮毛料子，金银珠宝之类的。咬了一口鹿肉，就一口酒，心里简直满意的笑成了一朵花儿。虽然现在，日子过得悠闲风雅，但为了能更好的悠闲风雅，以及家里养着的女人，还是需要这些俗物啊！不愧是滇南的大户人家，干完这一票他能歇一年。

吃饱喝足以后回到房间写春联，屋子里点了沉水香，透着木质淡若轻岫一般的雅淡香气。饶是如此，因着炭盆生得多，尤是闷闷的，每隔一段时间便开窗透气，以防人觉得憋闷。唯有几上青花缠枝美人觚里插着几枝新开的淡红色玉蝶梅上，那鲜妍的色彩才让人心头稍稍愉悦。阿鬼的架势摆得挺开的，底下垫着毡毯，饱蘸墨汁的羊毫尖落到金粉淋漓的红纸上，就是一个团圆美满的“福”字。今天正好是1942年的元旦，今年过年有点晚，要到二月中旬，而元旦开始对于滇南来说已经算是春天。屋顶上早早的挂了灯笼，四个大红灯笼上都贴着用金纸剪出来的大字，连起来就是欢度春节。更绝的是巧手的姑娘小伙们七弄八弄地剪了小巧的绢花贴在树上，但融融春日的阳光一照，到有那么几分灼灼燃人眼的意思。

少年伸手拨弄着瓶里供着的那几枝玉蝶梅，寸把长的指甲掐在梅枝上，汁水细细地沁了出来。他想起2013年的春节时他和易千洋两个人在第三军医大学的宿舍里喝掉了十二罐德国黑啤，让正在成都家中和父母双亲推杯换盏庆祝新年的陈琳莫名出了一身冷汗。那时候的军队禁酒令远没有之后苛刻，就连吃年夜饭都是一人一瓶拿手起盖对瓶吹，他俩也没有因为喝酒误事，第二天站岗工作一样不落。不过让养父黎离知道了还是给他打了一通电话大骂一场，原因是臭小子你喝酒居然不带你老子一个。

黎展诗最想让时间停留在那一刻，陈琳还没有经历那一场天崩地裂，青梅竹马还没有天各一方，遥远的城市尽情安享着烟花的璀璨，照亮值班战士黑白分明的眼。他还没有被选拔进入影子部队，养父刚刚升职，给自己新找的任务还不是见天催他回家相亲结婚生孩子，最重要无非是易千洋这玩意儿还和他一起喝着酒，说北京老家说后海的荷花池子说北海的冰面说中南海的红墙深深共醉这一场无关风月的奢靡消遣。

他想起，那年的烟柳蒙蒙时节，明白自己对陈琳的心意时……

那是很多年前，他有一次去陈琳家里找她，当时陈琳刚从古装cos展回到家，她的母亲含笑轻声唤了声妮妮(陈琳小名)，她便轻轻巧巧，莲步姗姗，从十二扇泥金仕女簪花屏风后转出来，杏子红透纱绣牡丹含露闪缎长裙缓缓漾起一点涟漪般的微澜，连腰带上垂的一对白玉鹧鸪樱桃佩都微微摇曳，仿佛一朵绽放的海棠。

那时的她不过十三四岁，单衫杏子红，双鬟鸦雏色。一转身，一抬头，便映入他的眼帘里。

那时候的他，是温润如玉的总角少年，淡淡含笑间，便是清明天际朗月入怀。可是却没人知道，他即便那样笑着，哪怕有养父视同亲子的疼爱，也难免有一分无怙无恃孤儿的萧索，萧萧肃肃，若孤松独立山巅之风。

然而，那一抹明丽温婉，成了照进他心中的月光，让他再也难忘。

然后，亦见过一两次。她练书法，他来陪她，有时他替她磨墨，唤一声“姐姐”。她抬起头来，并没有旁人在，他望住她，也不过，就是相视一笑罢了。

还有一次，是去北京的国家大剧院看戏。有一出是《墙头马上》，戏台上的演员歌舞泣笑，唱的是别人的人生百态。她却被一阕引子惹动了心肠：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当时，正是她那垂眸沉思的样子，让他沉沉望住她许久。

后来，他成了影子部队的军人，便再也没有那般的看过她。

再后来，他就成了阿鬼。

后来的阿鬼在碧水蓝天之畔的青龙山码头捧着一壶玫瑰甜酒沉思往事，在如血残阳之下终于明白了一件事，爱，一定要有勇气和时间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