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3 寥落悲前事

陈琳有时真的很生气，气他的固执，也气自己对他的固执无能为力。

昨天晚上她在良久沉默后还是干脆利落的拒绝。叶宇飞仿佛是早就知道了答案，没有怒火，甚至是没有丝毫失落，他只温和的笑着，温热的手掌抚着她柔软的发。

“没关系，多久我都等你。”他讲，此刻的男人看上去孤独又落寞，眼睛红着，似乎还落了泪。

她心软吗？

陈琳想着，是心软的吧，要不然手里的那碗冰糖燕窝怎么会一下午都没怎么动。

可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她知道叶宇飞想弥补，可她自以为她不需要弥补。

所以叶宇飞道歉，她只平平淡淡的说了句我不需要。

那些伤啊痛的，早就随着漫长的时光融进了骨血里，怎么也剔除不了了。

半年的误会是误会，半生的误会是冤孽。

这一夜睡得并不大安稳，阿鬼心里装了重重心事，只是辗转反侧。这几天他躺在床上浑身疼痛，四肢百骸如同被人灼烧鞭打一般，被一点一点地腐蚀着。疼痛消失时已是夜来时分，乌云蔽住明月清辉，连昏暗的星光亦不可见，他醒来时天色还乌沉沉的。他悄然起身披上外衣，想喝一盏茶缓解昨夜临睡前过度疲累带来的劳渴。

甫一转头，就见陈琳就着微弱的烛光在打着络子。陈琳的手巧，丝线落在她手里便在十指间飞舞不定，让人眼花缭乱，不一会儿工夫，便能编出一条好看的花样子汗巾子，有松花结的、福字结的、如意结的、梅花结的，最巧的是戏文里的崔莺莺拜月烧香，她都能活灵活现地打出来，形形色色，颜色也配得好看。最精细的功夫，是在手帕绢子上打出各色花样来，经了她的手，绢子也不是普通的绢子了，配着珍珠穿了络子，或是细巧别致的穿八宝缨络，光是拿在手里，便是一方风景。

彼时尚在高中，晚自习时教学楼三楼的窗半开着，凉风吹起低垂的绿色窗帘，隐约传来数声蝉呜，愈噪复静。有微热的晚风带着迷蒙的栀子花香缓缓散进，那本是最沉静清新的花香，被空气的热气一蒸，也有些醺然欲醉。那是盛夏最末的光景，一阵风过，窗外的蔷薇花四散零落如雨，片片飞红远远地舞过，光影迷离如烟。那时无忧无虑的阿鬼，便趴在桌上小憩，看着身旁的陈琳，女孩手指飞舞着打出一只大蝴蝶来。

那样清闲的时光，闺阁的游戏，如今倒成了谋生的技艺了。阿鬼想着便有些心酸，缓声道：“夜深了，别低头做那些活计，仔细伤了眼睛。”

陈琳没有回答他，只在绢子上绣了一朵茉莉，一室寂静，除了手中的针线穿透布料发出的哧哧声再无其他声响。

“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陈琳将那朵花绣完后，将针线放回篮中后，沉默很久，她才问出这句话。

那三年发生的天翻地覆实在让人难以承受。记起那时阿鬼离开前留下信件要他们不必去找他，然后再无消息，哪怕是陈琳和黎离也只是在生日时收到他的祝福。再次重逢是在异世，他为什么会失踪，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又是为什么成了养蛊人，又为什么变得那么有毒，她实在是不解。

她从没想过阿鬼会进影子部队，更没想过他会休学，她想象里的他就应该继续学医，一路念到博士，然后做军医，悬壶济世救死扶伤。反正黎叔说过不用他大富大贵，只要他愿意就好。哪怕真的休学，她也没有其他意见，每每在微信上询问他近况如何，只要有回复，心里就踏实了。

阿鬼出走后，当她再一次接到阿鬼电话的时候，已经有半年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他离开之后最开始的那几个月她神经衰弱到了一定地步，根本没办法开直播。每一天晚上，她会枕着他穿着军装的照片，抬头看着天花板，到第二天的破晓。

所以当她接到电话的一刹那，才真正开始了长达三年的心惊肉跳——“陈琳，我走了，如果我这一次回不来了，你也不要委屈自己了，想结婚就结婚，想单身就单身吧。”

“怎么了？”阿鬼不回答，也没有动作，手按着大床上小桌的桌角狠狠使力，厚厚的绷带外一会儿便显出了血迹。

“你干什么？”陈琳急急地到床边扶住他，眼底是心疼的责怪，“伤成这样了还乱动，”她轻握住阿鬼受伤的手，柔声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金三角的那次任务，我在影子部队中的狙击小组。那时我们在前线执行侦察任务，观察对面的一个敌人据点。我们从光学仪器当中，看见境外敌对势力抓了我们的一个女兵——会发生什么不用我再说了。这个女兵我们都认识，就是武警边防支队的一个文职女兵。在一场战斗中，她被炮弹震晕，连光荣弹都没有来得及使用，就被敌人俘虏了。”

“你们没有救她？”

“相距780米，隔着一条界河，我们不可能越界行动。”阿鬼看着她，“780米的距离，遍布地雷。我们又不是超人，没办法飞过去。”

“你们怎么做的？”

“我们报告上级，希望进行炮击，阻拦他们往那边跑的路，然后派突击队过去救她。”

“上级没有批准？”

“炮击境外目标，需要相当级别的司令部批准，这需要时间。而我们又提出来越界去救人，也被否决了。”阿鬼说，“其实我们也知道，我们过不去雷区，但是我们就算死，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女兵受侮辱。”

“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陈琳盯着他。

“敌人为了拿她当诱饵，将她全身的衣服剥光，绑在了树上。在短短两个小时里，整整十五名受过最严格训练的影子部队士兵，明明知道必死无疑，仍然违抗队长命令，前赴后续的扑出去，试图把她救回来，他们用尽了一切方法，但是敌人至少埋伏了三个狙击手，无论他们从哪个方向接近，最终还没有逃过被当场击毙的命运。当时他们十五个人的尸体，围着她几乎摆出了一个圆圈，在远方观查敌情的人说，其实在一个小时前，那个女兵就已经疯了。”

陈琳张大了嘴巴，此刻的她有些呆傻，但却有种不祥的预感，她不希望答案是同她所想的那样，下意识问道：“后来呢？”

“后来？”阿鬼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你该明白的，我是我们那个小组最好的狙击手。所以……然后整整三周时间没有人知道我的踪迹，我回去的时候，带回来二十一根右手的食指。我用了相同的方法，打死了那三名狙击手，打死了把那个女兵俘虏的人，打死了下令把她绑到树上当诱饵的敌人指挥官，而同时，我也打死了我自己。”

“怎么会……”陈琳长长的的睫羽上挂着起源不明繁重的几滴珠水，眨了几回，晃悠悠跌落下来，视线迷迷蒙蒙的，透过依稀水气。映出男孩那张表情迷迷糊糊的脸。

“你认为，经历了这一切后，为了复仇不择手段的我，还可能去过正常人的生活吗？”阿鬼的脸上扬起惨淡的笑容，他的眼中渐渐凝聚起了泪光，盈满了眼眶，仿佛下一秒就会夺眶而出。

“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个……你还记得那个书呆子吗？”他提到“书呆子”严瑞的时候整个脸都扭曲了一下，他对这只书呆子的厌恶从他一踏进高中的门槛那天开始就表现的毫不掩饰。

陈琳点点头，“这我当然记得，就那个把马克思主义读到狗肚子里去的蠢货嘛。”严瑞是他们高中的校友，至于这个“他们”指的就是陈琳和阿鬼。

那时高中阿鬼就像混日子一样，学习成绩理科特别好，文科除了语文是惨不忍睹。但是他体育很不错，打篮球踢足球都是数一数二的。自己也在音乐方面也颇有造诣，弹个钢琴，弹个箜篌，唱首越剧，可以说是如昆山玉碎凤凰叫那般悦耳。

再加上他这人性子直，学校里欺负人的校霸都被他揍个遍。他也不无缘无故的欺负人，这就是学校里最正义的扛霸子，导致他那时在高中学校很有名，男女老少皆爱的对象。然而阿鬼本人性子淡漠，除了从小一块长大的陈琳对谁都爱答不理，伤透了一片少男少女心。

这个严瑞，就是当时整个学校，第一也是唯一一个敢向他挑衅的。

严瑞的父亲是当时成都军区的一个高阶军衔的政治主官，他本人也自带高干子弟的傲气，家里人捧着爱着的小皇帝。不过阿鬼当时正在中二时期，觉得自己特别高贵冷艳，修养好，有学识，功夫强，长得帅，就对小皇帝各种无视。两个人从军训第一天就在训练场上闹事，当时严瑞看阿鬼和陈琳除了上厕所不在一块余下时间就连回家路上都是形影不离的就开始捕风捉影的说了几句，结果阿鬼的性子陈琳清楚得很，他向来都是“气死小辣椒，怼翻独头蒜，撸起袖子直接干”，才不会和严瑞讲什么道理，一听那话抬手就对他饱以老拳，小皇帝顿时如遭雷击，觉得自己被下了脸，咽不下这口恶气，两人就这么打了起来，被班主任和教官联手镇压，就此结仇。

严瑞在高中毕业后考大学上军校，成了学马克思主义学出来的学生官，和他父亲一样，身上有着典型政工干部的书生气。一毕业就是中尉副连，接下来就被挖到了影子部队，而他的直属教官正是阿鬼。他在影子部队练了两年，整起菜鸟来心黑手狠，新仇旧恨之下严瑞落在他手里吃了极大的苦头，也为阿鬼在金三角任务中中枪昏迷埋下了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