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相逢犹恐是梦中

陈琳从梦里醒了过来。

她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她梦见自己快要死了，被冰冷的黑暗折磨得体无完肤，垂死地躺在地上，没有人来救她。

当她醒过来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这不是梦，只是自己，还没有死掉。

是谁？是谁救了我？陈琳疲惫地睁开眼睛，耳边不断传来滴水的声音。陈琳已经很久没有喝水，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找水滴的位置，口腔干涩难耐，陈琳艰难的出声道，只听声音嘶哑虚弱。

“……水……”

朦胧中，有人靠近了她，并轻柔的托着她的后颈，用黑色的陶碗，将清水喂进她的口中，咽了好几口水，意识才渐渐变得清明。陈琳后知后觉的发现刚刚将她扶起，喂她水的就是和自己关在一起的那个男孩，只觉这个人异常的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那里见过他。

陈琳的眼睛被刺得发疼，她眯着眼睛沿着传出“滴答”声的位置看过去，当她看到传出水滴声的位置时，胃里忽然一阵干呕，撑着冷冰冰的地面呕吐起来——那些一滴滴滴落的水，是已经结冰的红斑鳞蛇正在一点点融化发出的声音。

一条条蛇被凝结在空中，它们的嘴全都张裂着，眼睛瞪得鼓出来，一滴滴地向下滴出红色的液体。

她虚弱地站起来，昏迷之前的记忆，应该是那个男孩忽然全身闪烁着金色耀眼的的光芒，照亮了原本幽暗的牢房，冲开了密密麻麻的蛇群。那个男孩的脸色苍白虚弱，他靠着离她不远的墙壁坐下来，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狼狈苍白的女人，用虚弱的声音说：“你先不要急着问我，你让我休息一下，等我恢复了体力，我会把我知道的所有一切都告诉你。”说完，他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仿佛沉入了睡眠。

陈琳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黎展诗恢复知觉的时候，最先听到的是一个女人愈发尖锐的声音。

“救我……”

——红斑鳞蛇的毒液具有反复性，所有的伤口都很难愈合，不医治的话就会一直流血不止，直到毒发而亡。

黎展诗瞳孔一紧，一条企图爬到那个女人脸上的红斑鳞蛇“噗”的一声炸成了一朵红色的冰花。但迅速地，黎展诗就感觉到了身体深处一股撕裂般的疼痛。他的三魂七魄像是被切割的支离破碎，罡气运行不断地受阻，每到一个断点，就发出尖锐的疼痛来。

他咬了咬牙，双手一握，坑里连续发出一阵密集的“噗”“噗”声响，无数红斑鳞蛇体内的血浆在黎展诗内力的驱动下，凝结成冰，炸裂了它们坚硬的躯壳。随着黎展诗的内力驱动越来越大，他体内的痛感仿佛潮汐般涌涨而起，快要将他的神志吞噬了。

黎展诗狠了狠心，猛然催动起巨大的罡气，他身上浮现出来的明亮的金黄色罡风，瞬间将黑暗的囚室照亮，然后，就彻底地熄灭了下去。他被一阵结实的剧痛掀得晕了过去，仿佛被一面厚重的墙迎面砸到一般，失去了知觉。

两个昏迷的人中间，是遍地的暗红色冰碴。无数红斑鳞蛇的残骸，掉落了一地。

当黎展诗从痛觉中恢复清醒的意识时，他看见躺在自己身边的那个满身是血的女人，她的衣衫被撕的七零八落，下身一片狼藉，红肿不堪，甚至有鲜红色的血珠流出，仍闭着眼昏睡着。她此刻仰着头，月光映照在她的脸上，照出她精致的五官。

黎展诗一看到对方的脸就吓了一跳，是陈琳！她怎么会在这儿？不，不可能是她。她应该好好的在21世纪，她应该……已经结婚生子了，她应该……已经把自己忘了。

或许是因为移情的关系，黎展诗看着旁边昏迷的的女人，心疼的看着她：你究竟是谁？？？

他压下心中没来由的的酸涩，拉过女人的手，两指扣了上去搭了脉，脸色顿时就变了！

一搭上去，黎展诗心里又惊又怒。女人看着外头没什么皮肉损伤，实际身体内部多处脏器受损，更严重的是整个太阴内府已经彻底毁烂，今后子息艰难，每个月那几天恐怕都会难受，如今仅靠着最后一口元气吊着不死。

简直是畜生！狗生狗养的畜生！这群东洋三岛的三寸钉，他们不得好死！

黎展诗死死攥住了女人的手腕，身体中的每一个战斗细胞仿佛都已经激活。杀人不过头点地，虐待这些没有做过/色/情间谍的年轻的女人，即便活着救出来，她们也会一辈子走不出这个噩梦，她们会在噩梦的侵蚀中度过余生，这种痛苦没有亲自经历过的人根本体会不到，精神的摧残比死亡更可怕。

仇恨隔离了世界，操着正步走入痛苦与血腥，这是体验过地狱烈火般痛苦的人所独有的。

黎展诗紧捂胸口，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着，他知道他再一次发病了。

前世的自己，从军医大学的在校生被选入影子部队后的两年间，离开了熟悉的亲朋好友，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战争，一次又一次死亡的洗礼，也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战友的牺牲，还有那一次又一次名叫母亲的梦魇的折磨。正是因为这一次又一次，他患上了大部分军队中特战队员都会得的疾病——战后心理综合症。

本已得到控制的病情没想到重来一世，在见到这个女人凄惨的遭遇后，再次复发，或许刚才的一切举动都是病发的原因。

黎展诗埋头苦笑着，即便重来一世，黑暗依然如影随形。看来这次回去是真的要看医生了。

前世今生整整十年的生死作战经验让他明白，关于生死的任何解释，跟说书唱戏的一样，都是事后蛋疼的演义。

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浪费，想方设法的完成任务，活着回去才是最重要的。而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这个和陈琳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身体里的蛇毒，还有那些不该存在的东西一一清除，否则她就会死。

也算他运气好，如今他除了中共地下党之外还是养蛊人、邪师。他的老家西南地区巫蛊盛行，恰好他修的是以体养蛊之术，也就是把自己养的蛊虫放在自己的体内。

“去吧，交给你了……”

就见他一张口，从他的嘴里就飞出了一个长着翅膀的肉乎乎的大虫子，不过这红虫子的身体也太胖了，背上的一双翅膀已经快要带不动它的身体了，倒是显得有些笨拙可爱。听到黎展诗的指令，那肉虫子一下就钻进了女人的嘴巴里。昏迷的女人的身体诡异的抽动了起来，那样子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身体里行走一样。不多时，就见女人的嘴巴一张，刚才那带着翅膀的蛊虫又飞了出来，不过它的身体似乎比刚才又胖了一些。

“辛苦了。”黎展诗把这肉乎乎的蛊虫收到了一个精致的小竹筒中，便闭上了眼睛调息，仿佛睡着了一样。刚被抓的时候，自己的身体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完全无法运行罡气，稍微催动一下体内的内力，全身就发出仿佛千刀万剐般尖锐的疼痛来。锋利的痛感沿着每一根神经末梢和脉络，在体内疯狂地攒动，像无数又小又细的冰冷刀刃在体内酣畅淋漓地解剖着。

巨大的月轮高高地悬挂在黑色的苍穹之上，皓白的月光，将平原旷野，照耀得一片凄惶，然而，黑色巨石围绕起来的底部囚室，一个巨大的秘密正在滋生、壮大、崛起。

黎展诗心中跃动着巨大的喜悦，仿佛一只野兽困在他的胸膛，难以抑制地想要冲出来。

巨大而蓬勃的力量仿佛汹涌的河流不断在大地上开凿冲刷出新的支流，他的身体在不断地毁灭，同时又在不断地重生，仿佛一个山崩地裂后的大地正在缓慢重建。这种爆发性的力量激增正是此刻黎展诗感觉疲惫的原因，他的肉体在这种汪洋般浩瀚的力量冲击下，四分五裂，濒临死亡的边缘。

“成功了。”黎展诗心里对自己说，“这是原本应该死去的灵魂，赐予自己最慷慨的眷赏。”他压抑着内心的狂喜，此刻，他身体里某种东西开始生长，那是一种异端的力量，一种本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力量。

完全体，真是期待呢。

不过可惜，任务完成前他都要在这个鬼地方待着。他逐渐明白，自己愿意帮助那个女人，多半是因为人道主义以及她的脸和美好如芙蓉的陈琳，实在是太像太像了。这样想着，他的一颗心愈发柔软，仿佛被春水浸润透了，暖洋洋地晒着春日艳阳底下。再没有比这更快乐的事了。

黎展诗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皎洁的月光从茂密的树冠顶部仿佛晶莹的碎片般洒在地上，风吹动树叶，光斑四处游动，女人那张和陈琳一模一样的美艳面容，此刻就笼罩在这样一片星星点点的光芒里。

“你是谁？”陈琳看着面前闭目凝神的少年，轻声但警惕地问道。

少年睁开了眼睛，然后慢慢地站起来。借着皎洁的月光，陈琳第一次看清楚他的脸。一张俊美得让人觉得是男神一样的脸。

要形容黎展诗的话，有很多的形容词，在他小时候比较常听到的是伶俐、水灵、乖巧、漂亮，等等，到长大后听得比较多的是俊美、挺拔、英气。黎展诗天生长了一对明亮的眸子，看起来就像是夜空中闪烁的星辰，琥珀色的大眼睛配上他仿佛两道细长如柳叶的纤长眉毛，看起来格外俊美。而他的笑容又似天上皓白的弯月。少年时在苗疆每天都有很多少女特意过来看他，她们顶着花花绿绿的头巾和发带，嬉闹着一边跑过他居住的竹屋门口一边拿眼睛往里面偷看他。

当然，黎展诗也经常冲她们抛媚眼，十五六岁年纪的男孩子，挑逗女生仿佛是他们天生的本领。他本就眉眼好看，身材又出落得修长灵活，虽然穿着洗得旧的袍褂，但身上却仿佛笼罩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气质，像笼着层星光，总是能够在人群里脱颖而出。

“我叫黎展诗。你是谁呢？怎么会被抓到这里来？”黎展诗的声音听不出感情，甚至听不出年纪，仿佛纯净的水和空气一样，是很温柔的二十岁的男孩的声音，但因为又隐隐透着一股说不清楚的冷漠，感觉年纪很大。

“我叫陈琳，琳琅满目的琳。”女人回答。

真巧，同名。

多年以后，保密局蓉站站长何琳每次回忆起这个场景，都觉得像极了一个阴暗的预言，一个漆黑的，灵犀一照。

——很久之后，当我在临终前的走马灯里，自己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时，他满脸的激动和闪动的泪光，我才明白，他之所以如此，并不是因为自己叫对了他的名字，而是因为，他以为我终于“记起”了他。

——是的，他找回了记忆，但是我没有。

——所以他才会奋不顾身地保护我，为我战斗，为我流血，但是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