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云歌晕了过去。
长久的心理压力，使她苦不堪言，终于释放的那一瞬间，身子被掏空后，她好像只剩下了一具躯壳，被风一吹，便倒了。
恍惚中，她好像看到了床边有人走来又回去，耳中好像有什么歌谣传来，声音空旷渺远，像远隔了山河湖海。
仿佛是一年寒食。
"普天皆灭焰，匝地尽藏烟。不知何处火，来就客心然。"
是啊，何处的火，能够温暖我这孤苦无依的游子之心？
他们都没有依靠，在这渺渺六合之中，漂泊无定，人人皆是游子。
皆在寻那一团照亮自己的生命之火。
江客心在那块大石下躲过了雨期，为了防止会有新的杀手到来，他将地上湿软的黑泥挖了出来，毫不嫌弃地全抹在了两颊，衣服被扯得更烂，仿佛是一堆布条挂在了他的身上。头发也放了下来，一通乱抓过后，再也没有少年郎的清秀雅致，打眼一瞧，倒很像是个年过半百的光棍流浪汉。
江客心上下打量一会，确保亲娘在世也不一定认出自己，便心满意足，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这时，雨势渐小，黄豆大的水珠已被拉成了细丝，落在脸上，就像无数根小针乱扎，有些轻微的麻痒。
既然要扮作流落街头的光棍汉子，那不光外表，连动作表情也要学得惟妙惟肖，让人看不出破绽。
幸好，他幼时随兄长打猎途中，也碰见过不少无赖乞丐。虽已去经年，再想起来时，总像蒙了一层白纱，但大概学起来还是有几分像样的。
雨意挟来的阴瞑还未散去，真正的暮色已从东方欺压而来，四野漆黑更甚。
江客心有些害怕，孤身一人在荒山野岭，倘若再来几只猛兽，自己怕也活不到去找太后了。
他越想越怕，不时还觉得背后阴凉无比，就像有人在跟踪似的。
快步奔了半晌，骇意更甚，脊背不禁绷得僵直。他停下脚步，猛一转身，却只见后方黑乎乎的，山、树、路依旧分明，哪儿有人的影子？
江客心断断续续吁了口气，略为心安，便放声高歌起来。
他也不知自己唱的什么，反正想起来一段就唱一段，东拼西凑。这般过了许久，渐渐可望灯火，他胆子大了些，便停住不唱，步子加快，东一拐西一绕，如条小蛇般灵活且狡黠地消失在了巷子之中。
"他奶奶的！"
模糊到看不清面容的一男子破口大骂，唾沫星子飞了满天，直骂到有气无力，才继续戴好蒙面，身子腾空，踩着屋檐石瓦向前奔去。
毕竟跟丢了人，上面怪罪下来，可不是好玩的。
江客心依然借着地理优势，一通乱走，心中七八条计策自脑中浮现，却没一条能用得上。他自忖不是个城府极深的人，如今脑子明显跟不上脚步，不免有些烦躁。
就在他愁眉不展之际，这条巷子的尽头，赫然多了一道黑影，立于正中，就像是一个欲盖弥彰的陷阱，布置粗糙且拙劣，仿佛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似的。
但正因为这样，情势才更加危险。
江客心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方才的那人，心念飞快转了一圈，脚步只微微一滞，便有模有样地走了上去。
他唱着无赖痞子的荒淫小调，身子摇摇晃晃，很是惫懒轻薄，走到那人身边时，他面色、歌声不变，直接穿了过去。
"站住。"
江客心浑身一震，本能地停下。想他演技还是不足，太过稚嫩了些。
那人走上前来，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一瞬之间，竟能像个铁箍一般，将他牢牢困住，挣脱不得。
"完了完了。"
江客心这般想着，汗水从鬓角滑了下来。
不远处，方才的蒙面人骂骂咧咧地从房顶经过时，双眼敏锐地捕捉到了这里的情况。
"放开他！"
一声轻响，这人脚尖在地上一点，如离弦之箭，迅速向江客心这边飞来。
又是一声轻响，却比方才沉闷了些，还带着一股湿漉漉的血腥气。
蒙面人掉在了地上，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江客心一双眼睛睁得溜圆，却听身边人冷笑道："云将军的手下，也不过如此嘛！"
他说完，江客心只觉得后颈被人手切了一下，后来的事，就再也不记得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江客心被后颈酸麻之意惊醒，睁开眼来，入目便是金砖砌成的灿灿房顶，鼻端无意中吸入了几口芳香，浓郁得几乎使他的眼泪呛了出来。
莫名有些熟悉。
"是客儿吧？
此时，江客心的脑袋还处于鸿蒙未辟的混沌时期，冷不防被人叫到名字，身躯不觉地一颤。
他循声转过头去，一眼见到来人头上的碧玉金步摇，金线一缕悬着翡翠一粒，随冉冉脚步摇摆不定，却使他莫名有些心烦。
但毕竟需要抱这跟极粗的大腿，他把任何不妥的情绪藏于心中，隐于笑容灿然的面具之下。
江客心这时还未发觉，原来已经有根仇恨的荆棘，在他心底萌芽，日益疯长。
他行礼问安，毫无破绽的表情过后，是咬牙切齿和满腔毒怨。
"太后金安。"
先王非太后所出，彼此亲缘淡薄，江客心也只在幼时见过太后几次，但素知对方心机深沉，手段毒辣，是他曾经就很不喜的那类人。
但世事无常，终有一日，你要低下高贵的头颅，去和那些你讨厌的人虚与委蛇。
江客心跪在地上，在旁人无法察觉的地方，紧紧闭了闭眼睛。在太后听来祥和的声音里，与天真的自己渐行渐远。
这是他的宿命。
"近来我们的客儿受苦了。"
太后坐在雕玉镶金的鸾椅之上，一双凛凛凤目被笑意拉长。
"吾听人说，客儿有难，这才派下人去接你。只是派去的这位手下，办事利索，待人可就毛手毛脚的了。"
江客心后颈的酸麻已消，听到这话，下意识就往太后身边瞧去。只见那人身材高大，一身黑衣还滚着金边，面色沉冷，不苟言笑，如冰块一般，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王室的大人物，向来喜爱养些见不了光的死士，让这群杀人不眨眼的疯狗，去办阴沟旮旯里的肮脏事。
"此番太后既明目张胆地动用一只疯狗，那对我的死活倒还算上心。只是目前看来，她还不敢彻底与另两位撕破脸皮，才将我带到她的寝殿，准备套我手里的镇国玺。"
此时，黑云蔽月，繁星隐没，有雷声被云层堵住，听起来窒滞郁闷。大殿之内，灯火通明，一时波涛暗涌。有只飞蛾拼死地撞上烛光，扑的一声，躯体焦黑，一缕淡淡的臭味散在了空气中。
"不知道阿歌怎么样了？"
一番无谓的寒暄过后，江客心被太后的随行老奴领着，来到了寝殿后面的一间小室。
他身子一沾到床铺，眼皮便开始打战。这一日，他几乎没有歇着，脑力和体力的大量消耗，使他疲惫不堪。
可现在还不是睡觉的时候，江客心又站了起来，回想今日发生过的所有事，心痛如刀绞。
云歌走的时候，他正伤心欲绝，满脑子都是苦痛和仇恨，半点也没有分给阿歌。如今一想，不知怎的，泪水再次潸然。
他领会到了那个故事的意思，心中又痛又惶急。
两个不敢吐露心声的人，只能借着故事，轻诉衷肠。
想到这里，他惨然一笑，心中只道。
我们一定会再见的，阿歌。
津ICP备2022002164号-2 © 2016-2023 iHuaBen.com 版权保护声明 不良信息举报:jubao@ihuaben.com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