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震惊、错愕、悲痛、愧疚……诸般激情澎湃，汹涌而至，猛地冲上了江客心的眼眶，他红血丝未退的双眸，愈发殷红，眼白之上，密密麻麻，像爬满了蜘蛛网。
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嘴巴合不拢，被一滴饱尝辛酸的水珠侵入，苦得他心口发疼。
"乳……娘？"
一语划破苍穹，头顶极合时宜地轰鸣半晌。江客心猝然回神，跪在地上，发了疯似的搬开上面的尸体。
绿色的腐液混着红褐的陈血，沾了他满手满身。
他翻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已经半腐到不成样子的，那个他绝不会认错的人。
泪水轰然而下。
阿歌，你终究还是骗了我。
江客心不知道他是怎么下的山，整个人恍恍惚惚，身上被尖石利草割出了好几道口子，鲜血滴滴答答挂了他满腿。
他却浑然不觉。
一个目不识丁，淳朴善良的女人，为什么会遭此横祸？
被迫担上保护镇国玺的重任，他安慰自己，忍了；阿娘为寻他，被乱刀砍死，心中有了阴影，更加胆小怕事，却还是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忍了；情不自禁，他爱上云歌，却不能与她厮守，这般苦痛，他也忍了。
可为什么，最后想带着乳母归隐山林，再不理这红尘恩怨，这等薄望，亦成了虚空。
突然间，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依稀能听到一阵咔嚓咔嚓的响声。
万念俱灰，也不过如此了。
天地浩渺，也只有他自己了。
"阿客。"
江客心混混沌沌，连山下有了人也没有发现。
他如行尸走肉一样，晃荡着，转过身子，对上了来人视线。
几个时辰不见，出门时清癯俊雅的少年郎，已如老者一般毫无生气，形容枯槁，一双曾澄澈如泉水的俊目，如今干涸了，只剩下一滩烂泥。
云歌虽心有预想，但当真正看到他这副样子，不可谓不心疼。
她攥紧手中的长弓，指节用力到发白。
"对不起，阿客。"
"你早就知道的。"
"对不对？"江客心双眼望天，但见四下里黑云笼罩，电闪雷鸣，似乎也在蓄着一场瓢泼大雨。
云歌紧咬着嘴唇，竭力逼走了任何干扰的情绪。
指甲在长弓上划出了一道道白痕。
"情势紧急，我……我不知道我哥什么时候会派人再来。我接下来的话，只能说一次，你……你如果想报仇、想活下去……就应该用心记住。"
"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江客心在听到"报仇"、"活下去"的字眼时，心头大震，连人也变得清醒了。
自始至终，他所求，最低不过是活着而已。
云歌见他有所反应，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虽然……罢了，若走上那条路，你不要忘了你的本心。"
她迅速环顾四周，确定没有新的"黄雀"，心下稍安，说道，"如今的太后和王后虽出自一族，都有心夺江氏河山。但由于太后不喜王后幺弟，虽然篡位顺利，却有意扶持其他继承人。恰好，镇国玺失踪，王后幺弟这王位看似坐稳，实则危机四伏。你只要带着镇国玺去找太后，想方设法，讨她欢心，蒙她庇佑，哪怕不能夺回王位，或许也能保住性命。"
说到这里，她涩然一笑，"我只求你到时不要杀了我哥。他太苦了，做了那么多错事，也待我不好。但毕竟是一母所生，我劝不了他，只希望他的局可以破……及早回头。"
江客心说不清如今心中所想、梦中所求到底为何？他心中的危城风雨飘摇了那么久，至此时，似乎那一道天雷将要摧城而落。
他想孤注一掷，"倘若真有那么一日，我成全你。"
云歌闭上了眼睛，神色间有些凄苦。"当日，那身红衣，其实是我哥哥用来试探你的。他想看看你的反应，敢不敢将镇国玺留在你生母王夫人那里。你那般害怕，我当时心里又苦又甜……"
苦的是，我勾起了你的噩梦，甜的是，我可保你一次性命无忧……
"但在那一刻，我也明白了。"她睁开眼睛，两行晶莹顺腮而下，却甜甜笑了。
"今日以后，遥遥前路，你我二人，不复相见。"
说完，她猛然转身，一头青丝打在背上，像是硬生生受了一拳。
泪水滂沱而下。
就如同此刻开了闸般的大雨瓢泼。
她眼前隔了道水帘，什么也看不清。就像他们在这场注定失败的生死局里，始终看不到前路。
人心鬼蜮。哪怕如今的三股势力配合地多么默契，太后总能因为继承人之事与王后面和心不合。而哪怕云平与王后的关系多么密切，两人之间总有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共同的敌人在时，三人拧成一股。共同的敌人逝去，三人各怀鬼胎。
可笑至极。
云歌走了，拖着湿重的身子，发丝贴在脸上。她觉得自己应该留下点什么，挤了好久，也只能费力扯出来一个丑丑的笑。
这等忤逆本心的强颜，好像不是第一次了。
一切又回到了寒食那天。
云歌挂着一个笨拙无比的笑容，出于安慰，她也给她的阿客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也有一个少年，他品行端正，温文尔雅，街坊邻居人人称赞，只可惜他生在了一个很不幸的穷人家庭。美貌母亲好高骛远，老实父亲窝窝囊囊。有人说，这个女人一定不会长久，兴许哪天搭上个富贵子弟，就能跟人家跑了。那少年也听到了，心里害怕，便愈发乖巧，尽力讨他母亲欢心，以为这样，母亲就不会走了。可这个女人贪图富贵，在侥幸搭上一个回王城时路过的江姓王爷后，她还是头也不回地选择了离开。母亲走后，很多街坊的预言实现，闲话与日俱增。他们一开始还不敢当面谈论，可时候一长，便越发变本加厉，直捅到了他父亲脸上。这老实男人心中怨气越来越多，却只敢在窝里横，所有苦难才真正来到了这个少年身上。"
"没过几年，听说他母亲给那贵人王爷生了个女儿，原本就没有名分的她没生出儿子，处境更加难堪。因此，便偷摸生了要将儿子接回去的心。但那贵人怎么愿意帮别人养孩子？此事暂且作罢。又过数年，少年奋发图强，未及弱冠，便官居千夫长。这时，江氏已是强弩之末，内外交困，大小战役不断，他那出走的母亲年老色衰，又没有可以仰仗的儿子，在乱世中风雨飘零。后来，女人试着去军营找了好几次那少年，但无一例外，每次都被赶了出来。她无法，等到了临死之际，最后一次找到那少年，将小女儿交到了儿子手里。"
说到此处，云歌喟然，神情悲悯，不知是在可怜谁。
"可这扎根了许多年的恨，并没有因此被消灭。少年极不喜这便宜妹妹，但受人之托，只要不让她死去，就算是完成了嘱托。于是，那女孩被养成了一种工具，为了完成他近乎偏执的野心。他恨母亲的抛弃、父亲的迁怒，恨江姓王爷夺人妻子，恨旁人为尊他为卑……他终是活成了一个只懂仇恨的行尸走肉、只爱权势的木头架子，半点儿没了自己的模样。"
云歌眼里闪着泪花，看向江客心，"我想你哪怕过得苦些，也不要丢失了自己。"
天地茫茫，大雨倾盆，身在此地，谁都会迷失方向。
但雨过之后，定然天晴，望君稍等片刻，莫忘了带走阳光。
江客心在原地怔忪半晌，直到哪位仙君的珠盘不慎打落，铺天盖地，砸在了他身上。
刺骨的寒意，使人清醒。
他踉跄着，躲到了一块凸出的巨石下面。方踏进去，漫天的黑影吞噬了他的光亮。
津ICP备2022002164号-2 © 2016-2023 iHuaBen.com 版权保护声明 不良信息举报:jubao@ihuaben.com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