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但她不知该如何作答。

所幸，沁云的目光在她脸上环了环后，便也没再说什么。

时光一晃，来到五月底，在租界上演的六出告别演出都已圆满结束，接下来，便是回到筱月桂的出发地——华界名气最响亮的蟾宫大戏院，上演最后的四场。为期总共是十天，并非连着唱，而是一场之后空下几日，再上下一场。

筱月桂前天晚上在南京戏院累得精疲力竭，戏幕一落，还有很多观众不肯回家，堵在剧院门口，盼她出来一见。

因是租界的最后一场戏，筱月桂不忍令她们的盛情落空，从善如流地从后台出来，向他们道谢，又听他们说了许久。回到霞飞路的家中时，已是凌晨一点钟了。

第二日精神难支便没出去，止与李玉在家里养精神。

今晨，蟾宫大戏院经理有电话过来，请如意班到他们那儿，最后再检查一遍场地。李玉便一个个电话打给戏班里的其他人，十几个人各自坐着小汽车都去了。

大概和韦经理商量了一个上午，到了午时，筱月桂请大家吃过饭，几位年轻人便请她一块去百乐门跳下午场，他们昨晚已在那乐了个通宵。

【我不爱跳舞，没得扫你们的兴。】筱月桂笑着婉拒道。

小梅露齿一笑，【我就说月桂姐不会去的吧。】

【月桂姐，你是不是怕遇上曹爷？】禹玉州将嘴里的烟取下，嘻嘻笑道，【你放心，下午他基本不去的，晚上才去。】

他们都清楚筱月桂不喜那位曹爷，一贯是能避则避。

【那也是他的产业，保不齐在那儿就碰上了，还是不要了。】筱月桂淡淡道，心里对这位纠缠不清的百乐门老板十分厌恶，最主要是因他手底下还开着二十几家烟馆的缘故。

而且此人已有家室，却仍在外面拈花惹草，虽然上海滩有钱人几乎人人如此，但筱月桂可不吃这一套。

她坚决不肯，其他人也无办法，止好自己去。

筱月桂和韦经理又在饭店里聊了一会，将韦经理送回戏院后，她便和李玉坐着汽车，让司机围着旧城慢慢地开着。李玉便问她，【反正也没什么事，要不下午做头发去吧，听说静安寺路新开的一家店里，引进了一种国外的电烫机，都不用烧热的铁棍，插电就能烫大波浪。】

【李姐，我想去看电影。】筱月桂道。

【电影？】她这突如其来的决定令李玉愣了一愣，瞬息后明白了过来，【哦，是那一部！】

她记得上回在缀珠里外边，筱月桂难得一见的对海报生起的兴趣。

【嗯，王师傅，开到缀珠里。】筱月桂侧过身来，又道，【李姐，待会我一个人看就好，你想去静安寺，便让王师傅先送你，然后再开车回来接我。】

【不让我陪啊？】李玉觉得不解，筱月桂是很少私下出来看电影的，何况还只一个人。

【那好吧。不过，你要记得带上这些东西。不然啊，电影肯定看不成。】李玉从手包中抽出了她每天都带着的俩样：墨镜和头巾，把它们递给了筱月桂。

那墨镜是黑的，头巾则是青白两色相间，筱月桂每回出门逛街，若是不带着它们，刚下车就会被戏迷们围堵。

可纵使做了伪装，筱月桂进到电影院里，还是被一名眼明的女招待认了出来。对方在她过来买票的时候怔了好一会，犹犹豫豫地问道，【请问……您是筱月桂小姐吗？】

见自己已被认出，筱月桂止好将墨镜褪了一半，对她微笑道，【你好，请给我一张《归路》电影票。】

对方似是从未想过，会有大明星出现在自己工作的这小小影院，激动之下使劲地点头。

不过幸好她并非筱月桂的戏迷，止是出于对明星的一种天然崇拜，筱月桂给她签了名后，她便主动表示不会告诉同事，以免打扰到她看电影。

刚好下午三点便有一场《归路》。筱月桂拿着票进了放映厅，用目光轻轻一扫，止见里面人并不多，便安心选了一处挨墙处的位子坐下来。

离开场还有一会儿，她端详起了手中的画报——是方才那名女招待热情地塞给她的。上面标注的是无声电影，几位主演也不很出名，她想，难怪看得人不多了。

很快，影厅的灯灭了，室内暗了下来，筱月桂坐在黑暗中，看着大银幕上打出了“归路”两个字，电影开始放了。

「一个小孩从草甸里滚出，明明是大雪纷飞的季节，他却止穿着一件旧得开了裂的单衣，蜷曲着自己的身躯，冻得满脸疼痛。

画面一转，镜头从一名面容冷酷的中年男子脸上扫过，他将那个男孩领到一间空无一人的仓库，小男孩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自己馒头吃，还给自己买了新衣服。

但是字幕给出了男子的答案——

【从今天起，你就是一名杀手了。】

七八岁的男孩并不知道杀手的含义，他只知道这能让自己填饱肚子，且不用再在大冷天里与野狗争食，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从此他跟着中年男子习刀法，毒艺。等到他再长大一点，男子还将一支旧枪给他，教他射击。

十多岁的时候，他用那支旧枪射死了一个满脸横肉的军官，那是师傅接下来的一桩生意，由他来完成。

回到约定的地点，师傅便对他说：从今天开始，你出师了。

男孩已成为了少年，他开始接自己的任务，画面从一个又一个血腥的场面闪过，那其中，有被他一刀毙命的黑帮大佬，有因饮下一杯毒酒身亡的军阀首领，有被预先埋好的炸药轰的尸骨无存的前清大臣，也有在无意间，被牵连波及的无辜者。

少年每次杀完人后，回首面对镜头的眸光便冷去一分。慢慢地，他仿佛逐渐成为了一台冷血的杀人机器，即便一家四口人的血溅到他的脸上，也看不出他有丝毫动容。

可还是有一缕光的，静悄悄的，在他与打小分食一碗饭的师兄喝酒时，仍能寻见。

然而再过不久，师兄也死于了一场任务。

少年替师兄报了仇，手刃了那个洋人，可眼里的光也彻底熄灭了。

他还是接生意，杀人，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与同伴一起，但再也不喝酒了。

电影已放了四十分钟，这个时候，少年的面上已有微霜，瞄准猎物的眼神也不再如年轻时灵活。

有一天，某个同伴带来了他师父离世的消息，同时带来的还有他的遗言：

去完成我没有完成的任务。

对于杀手而言，结果就是信誉，而信誉就是生命。

已做了二十年杀手的男人知道凭自己现在的身手，此行可能有去无回。

但他还是去了。

因为那是赐他馒头、新衣，教他武功和毒艺的师傅。

纵使男人已打算结束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但那是师傅的遗命。

师傅刺杀失败的对象是一位革命党领袖，因之前已打草惊蛇，对方自此防范深切，每日出门随行保镖有二十人之数。

男人暗中观察几天，心生一计。

他先在目标人物的必经之路填埋了炸药，借此驱散保镖。再在革命领袖慌张逃跑时，藏在身后将其一枪崩头。

但当听到枪声后，对方原本四分五裂的人马迅速朝这里集结，正好与杀手撞上。

他们在村郭巷中激战，火光四溅中，他的左腹中弹。

然而他还是干掉了数人，设法逃了出去，接应他的同伙这时也赶来了。在看到他腹下的血迹后，同伴想把他送去医院。

但他却面无表情地赶走了同伴。

他只身开着车，在长长的公路上走了很久，从伤口涌出的红色液体渐渐浸湿了他的衣物，滴答滴答地淌过裤腿，跌落到了油门，形成一道蜿蜒的长蛇。

画面上，公路的尽头是他小时候住过的牧场，他想起自己躺在青草地上遥望蓝天的童年。

可眼前渐渐起了白雾。

他脚下的油门离地越来越远，汽车缓缓停下来，杀手的眼睛已看不见前方，手也慢慢松开了方向盘。

远方的牧场始终是遥不可及的一段旧梦。

杀手倒在了车座上。」

银幕徐徐黑下去，演员表在没有音乐的伴奏中出现。电影院的工作人员将灯开启后，四周复又一片大亮。

有名男招待在前排笑着提醒，【电影已放完，先生小姐请从这边离开。】

筱月桂却待在原位，恍若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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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关于电影的内容，剧里余其扬的原话是：

“我看过一部影话戏，说一个杀手的故事。

杀手接到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知道此去有去无回，但他还是去了。

杀手完成了任务，但受了很重的伤，快不行了。同伴想将他送到医院，或许这样能活下来。可是杀手不愿去医院，他只想回到小时候住过的牧场，过平静的生活。

杀手开着车在长长的公路上走了很久，他流了很多的血，奄奄一息。

但是，他要回家。”

女主问过，“那他回到家了吗？”

“他死在了半路上。这就是他无法逃避的命运。”

这句话他是看着女主说的。

我后来重刷时觉得，也许他未必真看过这样一部电影，也许余其扬止是以这种方式委婉地告知女主，祈求她的理解。

但在剧里，女主仅仅听懂了，但她从没想过要去理解他。当然，她也没有观众的上帝视角，看着余其扬一步一步淌血的过来。

为了让她开上帝视角，就当这部电影真实存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