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的庭苑歇凉的细椅上，筱月桂没想到来者会是余其扬，一抹讶然一瞬间掠过了脸颊。
余其扬在距她五步开外一株正结青果的杨梅树下立定，西服挨着树的主干，他今日穿的是浅灰色料子，最外边的一件已被他脱下，止余薄衫和银灰背心在身。
余其扬本是偶然留心到筱月桂不展的神色，又见她半途离席，便猜她有些不舒服，于是跟过来看一看。
此时见她颇有些慵意地靠着白塑料椅，神情似无异常，便安下心来。
【中途逃席，这可不是小月桂的作风啊。】他开口，脸上浮出了淡淡的笑意。
【鞋有些紧。】筱月桂随意扯了个谎，向他示意自己已纽松的鞋扣
余其扬收回了视线，唇角轻咧，随口道，【女士们的鞋子确实难办。】
筱月桂眼波低处延展笑意，【还是当男士好，又能站得久长，又可健步如飞，不像我们】，她再瞥了眼脚下趿的青灰皮高跟，【活受罪啊。】
一阵软风席来，歇凉处飞下几缕柳絮，也不知从何而来，随之拂过筱月桂鼻尖的，还有余其扬身上未散的淡雪茄味。
余其扬正习惯性将一只手插在裤缝袋里，薄薄的单层呢子布，若隐若现地勾勒出里面西洋打火机的一角轮廓。
听了眼前人的话，他侧脸便露出了若有似无的笑，但声带发出的动静很快便于夜空中消散。一笑之后，却似乎再找不出话题。
【你坐吧，不打扰了。】他将打火机从裤袋中带出来，转身欲离开。
【对了，阿其。】筱月桂想到了一件事，连忙唤住他。【你晓得荔荔快回来了吧？】
却见余其扬露出了惊诧之态，片刻间隐隐喜悦占据了他的面容，如春风，似朗月，将原有的疲惫都化去了几分。
【辛妈妈的信上午才到，看来你还没读到。】筱月桂见他高兴，也忍不住笑道。
【今天我一直在商会里，大概沁云是收到了的。荔荔什么时候回来？】
【辛妈妈在信里说的是半个月后的船，预计海上得走三周左右。李姐今天已经拍电报给她答复了。】
余其扬点点头，【九年了，终于要回来了。】
辛妈妈和荔荔走的那天他还在医院，没能亲自送她们。
他提议，【她们回来那天，我们一起去接她们吧。】
【可辛妈妈暂时不回上海。止有荔荔一个人。】
余其扬眉宇微挑，眼中露出一许讶异，【那荔荔和谁一起生活？】
筱月桂将信的完整内容说出来，【辛妈妈的意思是让她和我、李姐住在一起，由我来看护她。】
再如何擅长揣测人心，辛妈妈的这个决定也出乎了余其扬的意料，他忍不住再确认一遍，【让……荔荔和你住？你做监护人？】
得到筱月桂的肯定答复后，余其扬不由地低头轻摇，不明所以地笑，【真搞不懂辛妈妈。】
复抬首，【你是喜欢清静的人，荔荔又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不如这样，让荔荔住我那儿去。我和沁云都能照顾她。】
等了十五年，好不容易盼来了终于可以和女儿亲近的机会，筱月桂又岂会接受？当下止是摇头，【阿其，不用了，等这个月一过我就是无事闲人了，荔荔陪着我，我还求之不得呢。】
余其扬虽不知道十五年母女分离的真相，但他能看出筱月桂是真心盼着荔荔的，于是便收回了自己的建议，止是笑着提醒她：【我每次询问荔荔的情况，辛妈妈都在信中半开心半抱怨，想来她在美国西部，沾上了不少牛仔的习气，又上的洋人学堂，到时候回来，还得拜托你对她多些耐心。】
在筱月桂眼中，女儿自是样样可爱，如今她马上要退出戏台了，下半生的爱意、满腔的遗憾从大西洋彼岸回归的荔荔是她想要全心倾注的存在。
眼前仿佛也出现了女儿的音容笑貌，筱月桂连眉梢眼角都添了温柔，【牛仔女郎我倒是不怕，不过，我看荔荔更像是飞行女侠，很有民国第一女飞行员的气势呢。】
几个月前，辛妈妈寄来了一张辛荔荔头戴风镜、身着皮衣的相片，活脱脱一个再版李霞卿！
余其扬想不到她对辛荔荔竟这样有好感，虽疑惑，却也跟着朗朗一笑，【她若能当飞行家，那咱们一品楼可就出了一位将来青史留名的大人物了！】
他唇边似噙一缕清风，又渐渐从眼深处浮了上来，与平时客套完美的表情全然不同，【不过，辛妈妈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的。】
筱月桂想说自己也不会肯，但旋即又觉得女儿未来乐意作甚么都好，止要是正当的职业，话到嘴边便滑了回去。
余其扬又道：【荔荔和你生活，对她是大有裨益的。】他看着她，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
相识十六年，这个女人有多坚强与聪慧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些年她凭着一己之力撑起了如意班，即便出身不够好，也依靠着出色的头脑和不卑不亢的处事风格，在上海滩挣得了一席之地，纵名流权贵也不敢随意小觑。
【让你来教养荔荔，辛妈妈不愧是辛妈妈。】
他真心实意地道。
庭院里突然添了一点响动，打断了俩人的谈话，那声响脆脆的，似是皮鞋胶底踩过草丛、由远及近。俩人同时转头望去，恰与并肩而来的一对青年打了个照面。
原来是方家大公子与陈家二小姐携同到花园散步来了。
筱月桂从长椅上站了起来，与他们打招呼：【方公子，陈小姐。】
余其扬舒展了一会儿的面容也重新覆上了礼貌的微笑。
方大少肖像其父，是个矮矮胖胖的年轻人，性子也随父亲，彬彬有礼。
【余会长，筱小姐，你们也出来了？】他含笑推了推金丝眼镜，显得有几分不好意思。
他身旁的陈小姐似乎并不很开心，艳丽的面容上，眼睛直盯着正前方的石子路面。
【鞋子紧，出来松泛松泛。】筱月桂道，【俩位是来散步的吧？】
【是啊】方大少瞥了一眼身旁的女伴，目光不觉流露出几分宠溺，【我一向是很怕热的，瑞敏便陪我出来走走。】
筱月桂眼尖地发现，不知为何，听了方少爷的话，陈小姐秀丽的柳眉反倒打起了结。
她笑道，【那便不妨碍俩位了。】
待方大少与陈小姐的身影绕过一丛石兰，隐去不见后，余其扬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香烟，拨开打火机盖，点上，深深吸了一口：
【小月桂，不上台了，以后有什么打算？】
筱月桂已经重新坐了回去，正低首旋鞋扣，手肘闲闲撑着膝盖。她的声音从地面飘到了高处：
【大概是读读报，养养花，逛街喝茶，又或者出去旅游，见识一下世界。】
余其扬背靠在杨树枝上，轻轻将烟从口中吐出，盯着漫天繁星，良久，发出感叹：【真羡慕你。】
筱月桂愣了一秒，不由地抬起头，视线在杨梅枝叶后头、他隐约可见的身影上顿住。
她的脑海里，又涌出梦中余其扬中弹的一幕。
一瞬间，筱月桂的心陡然往下沉，连带着身体的温度也跟着冷了下去。
阿其，到底是因为什么，令你走到了那一步？
夜越发空寂了。
她无声地盯着余其扬看了一会，直到后者的目光朝她投过来，才掩饰地挪开。
余其扬支起身子，俩人俱都沉默了。其实长久以来，两个人都已习惯见面止是简单的问候几句，像这样单独待在一起还是九年来的第一次。他们刚刚说与对方的句子，大概比过去九年里的合在一起还要多。
清风从延伸地极葳蕤的绿枝上拂过，没有人再从大厅里出来了，方大少与陈小姐也不知去了哪里。这一带乘凉的树下，仿佛除了对方隐约可闻的呼吸，再无多一种声音。
余其扬掐熄了烟蒂，扔到了地上，【我先过去了】。
之后在晚宴上，即使偶有目光相接的时刻，俩人也都是互换一个微笑，便各自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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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长干里：出自李白“同居长干里，俩小无嫌猜”；沧桑：意指岁月变化，沧海桑田。
李霞卿被誉为“民国首位女飞行家”，不过她获得这个名号是在几年之后，因为行文需要，同人的时间有时候会与实际的年份不一致，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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