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试过六位琴师，筱月桂和李玉才找到了一位合格者，及至结束，负责给筱月桂梳头的苏师傅也已到了，原先午时小憩一会的打算只得落空。
待换好衣服，绞面，扫上脂粉，盘出发髻，一通下来，足足费了四个多小时。筱月桂在衣帽间里被折腾得昏昏欲睡，一旁瞧着的李玉笑道：【幸好前天就把旗袍试好了，不然恐怕六点是赶不过去了。】
今日筱月桂穿的是一身银紫色斜襟旗袍，领口三枚莲花扣，无领，露出光洁圆润的一截颈项。李玉今早从成衣公司领回的是类似月下的青灰色大衣，正好与她脚上蹬的那双同色镂空条纹的高跟相配。
晚会地点是明星电影公司老板张闻生的府邸。原本，为了向几位慷慨解囊襄助她举办告别曲会的出资人表示感谢，筱月桂打算在中华饭店宴请，可张闻生却极力向她推荐自己新落成的公馆。一来好意难拂，二来这次她的十场戏，明星公司又是最大的赞助商。筱月桂与他们签订了独家拍摄合同，在这之前，明星的对头天一、艺华等公司也曾抛来橄榄枝。但全中国止有明星拥有有声录制的技术，不得不令她动心。于是张闻生的面子不能不给。
六时整，筱月桂和李玉坐着自家的小汽车，从霞飞路驶向了静安寺路。张公馆的铁藜大门从内打开，汽车绕过跃动着撑出白柱的喷泉、缓缓停在了前厅的正门边。
筱月桂在侍者的问好声中迈下车门，抬首时已是笑容深绽。迎面走来了春风满面的张闻生，只见他身着咖啡色西服料子，大跨步迎出，朗声笑道：【筱小姐，您大驾光临，真是令鄙寒舍蓬荜生辉啊。】
握住她伸出的手，【待会儿的晚宴，客人们都是为您而来的。】
筱月桂道：【张老板说哪里的话，我一介小小的班主，还是借了贵府的东风，今晚才能宾客盈门的。】
【筱小姐过谦了。】张闻生大大方方打量了她几眼，由衷赞道：【今晚如此美丽动人，来宾当尽皆为筱小姐倾倒啊。】
筱月桂是惯听恭维话的人，止抿唇一笑：【张老板惯会开玩笑。说到美丽，张太太才是端华凝重，又是金陵女大的校花。令嫒明珠耀目，更是被公众推举出的“上海小姐”。您有这样的珍宝双姝，这是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好福气啊。】
俩人一边寒暄，一边从前厅的遮棚下步入宴客厅，张闻生听她谈起女儿，便让佣人去请小姐过来。
一时张大小姐现身，刚满二十岁的姑娘比上一回筱月桂见她时仿佛又长高了一些，甚至更漂亮了。她平日便喜欢穿洋装，今日亦如此，Celine的衣服，Ferragamo的皮鞋，CD的口红，还有她钟爱的Chanel No.5香水。
【爸爸，月桂姐。】
筱月桂见张小姐过来，含笑起身，她与张太太是牌友，与这位名动上海的美人亦是见过的，【张小姐，近来可好？对了，还未恭贺你摘得桂冠，如今的上海滩，张小姐的名字可是人人皆知的。】
张蔓灿然一笑，【月桂姐打趣我？那都是大家抬爱，我是不敢当的。】神情落落大方。
晚上七点，一切就绪，天光也黯淡下来，街上的霓虹灯一盏接着一盏，点亮了静安寺路幽静富丽的别墅区。
陆续有小汽车驶入了张府的大门。因是自己的东道，筱月桂与张闻生一同在厅门前欢迎客人，而张太太与张小姐便留在会客厅招待。
房子里的留声机正放胡蝶的《夜来香》。
今日宴请的有永新百货公司的郭老板、大光明影院的刘经理、《新民报》的万老板等十位上海滩大亨。而从九年前到去年筱月桂与明星公司合作拍摄申曲有声电影为止，浦江商会一直是如意班最大的赞助商，因此余其扬也会出席。
除此之外，宾客名单上还有明星公司旗下的一些名导和演员。
【月桂。】
身披银鼠貂皮，那位月份牌上天天见的美人从车中缓缓走出，含笑唤了筱月桂一声。
筱月桂此时正在接待携妻女来的交通银行的陈经理，这位鼎鼎大名的上海财佬有一妻一妾，不过今日只带出了大太太和两个女儿。
她闻讯回头，来者高挑的的身影已至近前，启唇时宛如春风拂面：【老板，我没来晚吧。】
此丽人正是明星公司旗下的当家花旦，胡蝶。
张闻生笑道，【来得正好。】
【方才我与张老板站在这已听了好一会儿《夜来香》了，现在好了，不止止问其声，也见到其人了。】筱月桂招呼完陈经理一家后，拿她打趣。
胡蝶今日身边未出现男伴，一个人提着丝绸香袋，转身将身上的轻皮草褪去，回首时欣然一笑：【我特特来与你捧场，你可不能不欢迎啊。】
美人气质高华，这一笑当真是满目华光，夺人心魄。
筱月桂笑着将她让了进去。
站了许久，时间也已过去半小时，宾客们几乎全都来了。
张闻生打开怀表看了看，他那支金表是去瑞士时找人定制的，据说掐秒掐的上百年都分厘不差。看了时刻后，便皱眉对筱月桂道：【好像只有余老板没到了吧？】
筱月桂正要点头，耳中却传入了一声汽笛声鸣。俩人同时转过身，只见大门口正驶近一辆福特小轿车。
余其扬的牌号筱月桂是有印象的，果然，从车上下来的正是那个半年未见的瘦高身影。与之同时出现的，还有熟悉的嗓音：【闻生兄，我来晚了，真是失敬了。】
余其扬的脸上挂着往常一般的微笑。
张闻生已迎上前去，筱月桂怔了一秒后，高跟鞋才跟了上去。
【其扬，你当罚啊！】张闻生与余其扬同为工部局华董，私交不错，一直直呼其名，【姗姗来迟，我是无所谓咯，余会长面前哪里敢言半句委屈。可是今日的主人公可是女士，你害得我们的筱月桂小姐在冷风口等你吝久，你怎么交代？】
【那是我的罪过。】余其扬坦然承认道，随他来到筱月桂面前，四目相对时，俩人不约而同都笑了，各自礼貌地伸出手，轻轻交握。
终于客齐，筱月桂与张闻生、余其扬一道走回了宴客厅，被室内的热气一裹，筱月桂刚被夜风吹的有些寒凉的身子渐渐回温，她胃里空得厉害，一到大厅便开始用视线找暖胃的点心，不巧的是，距门厅最近的一群人里有个陈太太眼尖，还未等她端起热盘，已笑着朝她摇手，【月桂，你过来一下。】
【几位太太都在啊。】筱月桂上前，微笑问好。【陈太太，听说您最近有了新友，看来我这个旧友是被无情抛下了哦。】
陈太太作势要打她，轻啐道：【好你个筱月桂，消息灵通地咧。莫非你不晓得我这一阵都在陪我家老头子，他有个洋人客户，最爱西场跑马，老头子陪他，我就陪老头子。天天往西场砸钱，何来的新友？】
【这洋人也忒不会了，跑马十次九输，又在太阳下、一堆人挤在一处，有什么可玩的。我教陈太太你一个法子，你给那洋人大力推荐我们的国粹麻将，保准他上瘾，一来生意可成，二来还省功夫。】
听筱月桂这么一说，那陈太太也豁然开朗，道：【这倒是个法子，回头我就和老头子说去。这一天天在日头底下晒着，我是真有些受不了了！】
那边永新百货的郭太太笑道：【你也迂了些，陈先生要谈生意，受些苦便也受了，你跟着受那份罪做什么？】
陈太太摆了摆手，语气颇为无奈：【别提了，那洋人有太太，日日带在身边，跑马也带着，老头子说不能不相陪，我也只得去了。】
身边的几位太太听她的言语，都听出了其中潜藏的小得意，似是因自己对丈夫的用处而颇感自得，想来家中那位二姨太给她的压力也着实不小。
名导方胜的太太嘻嘻笑道：【陈太太，你与先生这样配合默契，想必新婚的感觉又回来了？】
【唷，都多大年纪的人了，还说什么新婚不新婚的。】
陈太太心里甜蜜，面上却扯出嫌弃的表情来。待众人的恭维令她心满意足了，话题一转，转到了今日到场的几位先生身上。
上海的太太在一起便是聊八卦、衣服首饰帽子，筱月桂天性并不喜欢这些，但她做人一向和光同尘，当下安静地听着，偶尔适时地插俩句。
这时候，胡蝶在另一边结束了与一位导演的攀谈，走过来加入了谈话。余其扬的名字在这时被一位太太提起。
【Waiter。】胡蝶叫住经过的一名侍者，含笑请他帮忙端来一盘覆盆子蛋糕，同时朝筱月桂眨了眨眼睛。后者瞬间明白了她是为自己叫的。
【……余老板的妻子身体不好，这样的场合很少出席，他应酬的时候却也从不带其他女客，倒真是难得一见的痴情丈夫。】
因男客站得离这儿远，太太们便大大方方地议论起来。【他好像也没有孩子？】
方太太点头道，【听我家先生说是没有。说来也怪，夫妻俩难道不寂寞？】
筱月桂正安安静静地吃着手里的蛋糕，突然感到左侧的衣服被人轻轻一扯，转过头一眼便瞥见胡蝶朝她使眼色，其实也就是以目光若无其事地在她脸上划了一圈。
心知她有事与自己说，筱月桂便找了个借口别了聊天的太太圈子，不一会儿胡蝶也微笑离开。待俩人一走，那方太太便突然压低了声音对其他太太道：【你们可知道余会长的太太为什么没有孩子生？她以前是做这个的。】方太太比了个“一”的手势，其他夫人惊得捂嘴道，【这是真的？】
【对。】方太太直起身，得意地摇头晃脑，【方才筱月桂在，所以我不好说的，她与这位余太太是一样的出身。你们想想，那个地方出来的，女人自然怀不上孩子。】
筱月桂出身于一品楼，这在早年她成名时就已被小报挖的掘地三尺了，不足为奇。止是令众位夫人想不到的是，浦江商会余会长的夫人竟也是这样的身世，众人陡然恍然：怪不得她很少出现在公共场合了。
其实沁云与黄佩玉在一起时，这些也都不是秘密。止不过时移世易，数年来上海滩的社交圈换了一茬又一茬，沁云为人低调，有些后起之秀自然便无从听说，也是她们自以为高人一等，惯以他人私事津津乐道罢了。
这边厢的谈话，筱月桂与胡蝶却并不知情，脱离太太圈后，筱月桂便来到大厅西南角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她一路走来和不少人打了招呼，却并没有如大家的愿望驻足，不过吃完蛋糕后，她从桌子上再拿了一杯红葡萄酒。
【月桂，我这里有个剧本，你有没有兴趣？】胡蝶一身宝石蓝刺花旗袍，穿过人群，朝她窈窈而来，人如其名的风姿郁美。
她素来明快爽利，既与筱月桂相熟，便习惯开门见山，【虽是女配角，不过戏份多，而且性格极明慧，你演起来会得心应手的。】
【几月份开机？】筱月桂问道。
【一个半月后。】
筱月桂沉吟片刻，方道：【若是不急，我先想想。】
【那你考虑吧。】她手里搭着支或明或暗的香烟，又道：【老板也想找你演，止是他担心你不愿意接女配角便没和你提。但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个。】
【知我者，阿胡也。】筱月桂与她相视一笑，手中的红葡萄酒已去半盏，她望着大厅中央的人群，对胡蝶道：【我先去陪陪，待会再找你说话。】
【嗯。】【对了】胡蝶突然又把筱月桂叫住，【那戏基本上在乡下拍，还有贫户区。提前说一声，你仔细考虑。】
【知道了。】筱月桂回她一个笑容。
此时的宴客厅充斥着食物、咖啡的香气，酒味和烟味。戴着白手套的侍者不时穿梭在客人之间，随时为有需要的客人奉上点心和茶水。筱月桂走到一位侍者旁，重新要了杯樱桃白兰地，笑着朝一个方向逶迤行去。
【万老板，周老板，刘经理。】
几位正聊国内局势的男士闻声纷纷心急回首
【筱老板】、【筱小姐】，此起彼伏的招呼声。
【招待不周，几位老板别见怪。】筱月桂的高跟鞋停在他们身侧，与他们碰了碰杯子，笑道：【感谢各位大老板对我们如意班、对我筱月桂个人的鼎力相持。我略备薄酒，不成敬意。】
【哎，这是什么话。】《新民报》的创办人万勤夹着雪茄的手随意地一挥，【筱老板这些年对我的小报支持也不少，你我多年的老友，就不要客气啦。】
筱月桂轻牵唇，又与他碰了酒杯。
【老万啊，你可真会挣人便宜。这几年，筱小姐的如意班没少在你那份报纸上登广告啊。】大光明电影的刘经理摇摇头，打趣道：【可你呢，不说回报了，如今还要收人家息影戏的红利，真会打算盘啊。】
【老刘，你要这么说的话那咱俩就得掰扯掰扯了……】
筱月桂含笑听着，思绪却被传入耳中的另一番话吸引住了。她所背对的身后，另外一群人正喝着威士忌交谈。
【内子表弟的这艘船，可是当年英国威尔士公司花重金打造的，甫一面世，便在世界博览会上博得了“深海明珠”的美称。余会长，怎么样，您若有意，我很愿意为您牵这个线。】
《三六九》画报的老板宋世虞先生掸了掸烟灰，他妻家的一位远房表亲因经营不善正面临破产，手上有搜老船亟需找下家。今日在宴上见了余其扬，他便想到了浦江船运公司，不妨一试。
【好啊。】余其扬吸了一口手中的雪茄，笑着问道：【大概什么价？】
宋老板想了想，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先表了个五，又表了个三。
余其扬的目光从他手上扫过：十五万。
他脸色未变，笑着摇头道：【我听闻这艘“海星号”吃水仅7500吨，曾在日本服役20年，想必在令侄手中，也不低于五年了。这样的老船，即便我有兴趣，也会被您吓跑咯。】
先前宋老板并没说船的名字，可余其扬却一语道破，甚至对船的细节都知之甚详。宋老板始料未及，当下里便有些尴尬。
【不愧是浦江商会，余会长的消息真是灵通。】他讪讪道。
【不知余会长心里，底价大概是多少？】
余其扬不便在这种场合谈生意，笑道，【下次咱们约个打球的时间，再细聊。】
他们说话的声音都清晰地传到了筱月桂的耳里，她想到梦里三年后浦江船运公司的沉船事件，心不由地往下一沉。心情突如其来的沉闷与踩了数小时的三寸高跟，都让她本就没休息好的的精神渐渐有些不支起来。她蕴着笑再陪着刘经理他们聊了几句，便告辞走开。
本想找胡蝶去花园里坐一会，可后者正与张太太、张小姐聊天，她便一个人出了宴客厅，从大理石的斗拱门下穿过。然后在徐徐凉风里，走到后院不引人注目的一处，将身体窝进了一把白色波浪纹椅子里。
她仰起头，目光投向了天上相隔遥远的银河。筱月桂在夜空下出了片刻的神，而后便听到了树丛中传来的脚步声。
余其扬从一株法国梧桐后现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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