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岁已幕5

顾瑄跟琅琅说过，“若你想走，我便来接你。”

琅琅把落下发髻的鸦发拈起别到耳后，她的眸子如夜雨里的豆灯般一明一灭，缓缓地呼了一口气，望着顾瑄，眼睛里氤氲着一团水雾雾，道，“顾瑄，我放不下。”

顾瑄见过风行万川，也见过云散穹暮，他自认为世间没有可以牵绊他脚步的东西，他拂落一肩落花，江湖十年，夜雨更灯。

他从什么开始着手这一件事的呢？

大概是琅琅垂下的眼睑，别到耳后的落发，突兀地打掉他伸过来的手，转身跟着方尔明离去单瘦薄削的背影。亦可能是她抱着琴站在屏风旁，喊他，“顾瑄，你来接我了吗？”，一双桃花小枝簪，眸子像小鹿眼睛般灵动湿润，她的眼睛更像是江南烟雨落在白墙黛瓦小巷般，柔柔的，像那一缕水烟，蔓延进他的心里。他每次来接她，但都没把她留在身边，就算望月台高达万丈，却怎也拦不住她，她就像一只小鹿般，悄悄地穿过花海，穿过山川，回到方尔明的身边。

但这一字曰“情”最为伤人，他行医济世，能白骨生肉，起死回生，人间病疾在他眼中不过九针素手，三味汤药。而她，他亲自赐予姓名的孩儿，一身落寞一世情伤，方尔明三个字是顾琅琅命里躲不掉的劫数。

而方尔明心身全在他的师妹傅珑悦身上。这遭劫，琅琅注定粉身碎骨。

方尔明喜欢唤傅珑悦为，“悦悦”。叠音着念，就像在嗓子眼儿里滚了遭蜜糖，甜熏熏地吐露出来。

方傅两家世交，方尔明自小便与傅珑悦相识。他道方门乏味，不如傅家好玩。傅珑悦便笑眯眯地拉着他的袖子要他留下来，陪她玩。

“悦悦。”他就是这般喊她。

傅珑悦是从天光熹微之时，带着清新的露水从花朵中滚落下来，方尔明看她，她便是花朵，她便是光，他这明明要剑走偏锋，沉沦在她的眉峰目峨中，她皱眉便霜降，她垂睑则大雪纷乱，他是孑孓孤途的侠客。

连顾瑄都觉得，再过几年，他们必然成婚，他的琅琅或许就放下了。

可是，傅珑悦遇见了徐殷。

她从天而降，落在徐殷怀里，像一段戏话，像一句悲叹。

后来，顾瑄这样跟徐殷说的，“只有你死了，傅珑悦才会死，而她死了，我的孩子才能真正看清楚所有的一切，她才可以安然脱身，走过这段路。”这时，徐殷一门已被屠尽，徐殷被顾瑄吊着最后一口气，他知道徐殷有疑惑，他善解病人之疑。

“你应该猜到了一些了。”顾瑄穿着干净体面的衣裳，深紫外衣，袖子上是银绣燕归棠花。“这一切，都不过是我的一场棋局。”

徐殷半眯着眼，极力支撑着，咳了咳，“珑悦的孩子……是你……”

“是我。”顾瑄展开一面扇子，遮住半张脸，一双狭长凤眼半敛着。“但如果不是你的妾室来找上门，也推不到你身上。”

“总有人让你推到我身上的。”徐殷扯开嘴角，苦笑一声，“只要悦悦的孩子没了……珑悦不会与我走到那一步。”

“如果你爱她，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顾瑄的扇面上是春江早桃图，桃花灼灼，宛如当年佳话，这扇面也是傅珑悦当年送与他的，是他最喜欢的扇面之一。

“她喜欢你，是意外。”顾瑄缓缓地落座，这徐家已然是人间炼狱般，斑驳血迹，横尸上百。“她若从未遇见你，嫁给了方尔明，我家的琅琅便早已放下，这也一了百了。”

“疗其创伤，先挖尽腐肉，虽痛彻心骨，但好得快。总比这一腔痴情，一分甜头，九分的毒，祸及他人，自毁十分。”他摇一摇扇，扑鼻而来的血腥味。“我得救她。”

“是我告诉傅老君珑悦甚喜于你，而你已有定亲可能会不娶，珑悦必会痛心悲极，而傅老君甚惜珑悦。所以便有了傅家刀剑提亲，力逼你就范。”他轻叹，“其实我还是有私心的，若珑悦嫁了你，或许方尔明也便可以娶了我家琅琅。”

但没有，方尔明宁愿醉死在梦里也不愿回头看看他身后的小姑娘。顾瑄不能让他的心里装下琅琅，便只能让他心死。

所以，“我告诉珑悦，你会爱上她的，只要她愿意等。所以她的委屈、怨恨、愤怒在等待中沉淀累积，只等有一天我来亲自把她推下去。”他太了解傅珑悦了，她是晴昼海里的花朵，是阳光溅落的星子，她善良得愿意去等徐殷的一次回眸。

“如果你对她好一点，我便什么都做不到。我也看透了你。”顾瑄微微一笑，面似温玉，目如春溪，他温柔的望着徐殷瞪大的双眼。“我知道你的自负、自尊、孝顺，就算你明明已经爱上了傅珑悦，你也不敢回头一次，你怕你的家人失望，毕竟她可是傅家架着你父母脖子送进徐家的，她的存在是你们徐家受辱的铁证。”

“我告诉方尔明她过的不好，方尔明与傅家商议，再次逼你就范。”顾瑄发觉堂外那棵桃树居然开了花。

徐殷看见他眼中的花影婆娑，笑了，“那是悦悦种的，她说，桃花开了日子就好了。”

“那你为什么要救她……她已经忘了我，又回到了起点了。”徐殷恶狠狠地盯着顾瑄，狠吐了一窝血。

“我给过琅琅一粒忘情丹，告诉她吃下便能忘却前尘往事。我云游四方，救珑悦的不能是我，只能是琅琅。可这世间哪里有能忘记过往的神仙灵药啊，这是有时效的！”他把琅琅推到方尔明面前，让她亲眼看着她爱的男人心里根本没有她，这个过程虽然很痛，他知道，但是过了……就会好了。“你知道她能忘记你到何时吗……”顾瑄轻轻一歪头，肩上的墨发便倾落下来，披散在身侧。

“就在此时。”顾瑄望着在地上挣扎的徐殷，眼中充满了慈悲，“方尔明与傅家命人屠尽徐家的消息现在大概已经在婚礼上散开了——”

“她一切都想起来了。”顾瑄声音压得很低，但又似在耳边轻语，“你知道吗，珑悦从未停止过爱你。”

徐殷挣扎着，奋力向前爬，抓住了顾瑄的衣角，“你处心积虑，步步为营！”

“终有所爱，终有所失，我总得救一个出来。”顾瑄拿起他的判官笔，挑着眉，眼睑下垂，悲凉地望着地上匍匐的徐殷，“世人皆以我顾瑄悬壶济世救人水火，只不过这世上，我只想救一个人。”

琅琅以前问过他，气得双颊鼓得圆圆的，“为什么你要给我取名为琅琅，那明明是像美玉的石头，我只是个石头吗，而傅珑悦的珑，那才是真正的美玉！”

那时月静西江，风吹芦花，飘飘洒洒的竟是白露时节。他握着她冰凉的手，弯眸浅笑，道，“才不是呢，世人有眼无珠，不识琅琅，她是世人眼中的美玉，琅琅是我眼中的美玉。”

“我才不，我也要当尔明眼中的美玉。”看嘛看嘛，小女孩都那么叛逆的吗？

那是他的美玉，他怎忍心让她在世间被蹉跎、被磨砺，她应在他的掌心，在望月高台之上，弹琴、写字，任云卷云舒，而她平安无虞。

顾瑄给了徐殷最后一笔，血染墨笔。“我是傅珑悦同父异母的哥哥。”顾瑄轻轻地道，“但这是个秘密，请保密。”他伸出食指，在勾起嘴角的唇上轻轻一点，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傅老君少年风流，在江南荷岸识得他的母亲，一个普通平凡的采荷少女，后来便有了顾瑄。而那傅老君却不认他与他的母亲，他的母亲郁郁而终，而当年他才七八岁，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在草庐中咽气，他束手无策，只能亲手合上母亲不甘的眼，他随了母亲的姓，而“瑄”是母亲托了秀才替他取的，“瑄”，璧也。

再后来，他入了药宗，精学医道，行踏万里，替人疗治；而那傅家却在有一日找上了他，傅家子嗣只有一女，也在药宗，是他的师妹，名唤“珑悦”，倒真像一对兄妹。

顾瑄呼了一口气，接下来有得忙了，他终于可以带琅琅离开这些是非了。

傅珑悦在婚礼上知道方尔明与傅家杀了徐殷，当场抽剑自刎了。

“你终于知道痛失所爱的感觉了吗，愿您老无所依，终有报应。”顾瑄遥遥一拜，一阵疾风掠来，扬起他的衣袂，顿时燕回天穹，棠花盛却。

“顾瑄，你来接我了吗？”琅琅抱着琴，一双桃花小簪，眼睛湿漉漉的。

“嗯，琅琅，这次我来接你。”顾瑄抱着一副雨落残荷的画卷，笑得极温柔，细雨斜风，暮春将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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