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岁已幕3

琅琅问过方尔明，傅珑悦是个如何的人？

“她啊，既不温柔又不聪慧，有些迷糊，又很执拗，跟个大青石似的。”他说着，嘿嘿笑着。“可偏偏就是喜欢她。”

“有一次夜里，淅淅沥沥落了一塘的水，她摘了朵荷花送给我，自个被淋得跟个鸡崽儿似的。”方尔明眼睛里笼着一层淡淡的光，大抵是那夜的雨水落进荷塘的波光粼粼，也大抵是傅珑悦递送给他那朵盛荷时提着的一盏灯火熠熠。

琅琅知道他喜荷，他说过，江南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他会带她去看看。她固执地在等着有那一日，方尔明会亲自带她去看荷叶连天，菡萏盛日。

可是琅琅从未知道，他喜的荷，是傅珑悦送的荷。

你看嘛，这感情真不公平，凭什么嘛。

琅琅吸了吸鼻子，这夜里又下雨了，拨琴三声，终是无趣。

方尔明赶赴傅家，将傅珑悦处境一一告之，傅门大怒，棍枪刀剑，不管东西，硬是逼着徐殷要对傅珑悦好。“我给你半年时间，若悦悦再无身孕，我便要你满府的性命，不准对她不好！”傅家老主君老年得女，他惯是粗使人物，只晓得珑悦所爱，硬塞强夺也要给她寻来。

“所以，我怀孕了。”

半年后，傅珑悦有了身子，顾瑄来徐家看望她，亲自替她诊了脉。

“他说，从此以后，两不相欠。”傅珑悦穿着件银丝素兰的蜜合色衣裳，鸦发挽了髻，她垂着眼睫，轻轻地道，“他不爱我，他恨我。”

顾瑄抬起眼，望见她身后窗外淅沥细雨，竹影剪云纱，仿佛见到当年十几岁的傅珑悦站在雕花窗棂前，阳光倾落，匝地璀璨，而她巧笑嫣然，道，“师兄，你说徐殷会喜欢我吗？”

他是如何回答她的，他忘了。

自从傅珑悦怀孕后，方尔明再也未来看望她了，顾琅琅索性也赖在了方门，顾瑄想把她抓回来，可是她不肯，只恶狠狠盯着他，道，“傅珑悦与方尔明已无关系是事实，而我与方尔明有没有关系还未知。”

“我不信，傅珑悦能在尔明心里住一辈子。”她扭过头，单薄削瘦的背影，“反正我就等，三年不够，那就十年，十年不成，便黄土白骨，反正我也不怕。”

她哪里习修的是琴意剑心，这明明是头铁神功，撞不塌南墙便死在南墙根上。顾瑄恨呐！

可是还未及深秋，徐家庭堂的秋菊茱萸还未开，徐家便出事了。

傅珑悦流产了。

虽然徐家的人都畏惧她，但见她也没向傅家告发徐殷的不好，也渐渐不畏惧了，虽她肚子里也有了孩子，他们只尽冷漠苛刻相待。甚至徐家已张罗给徐殷另找一房，徐殷也没拒绝。

小丫头替傅珑悦收拾屋子的时候，发现床底下藏了一箱东西。傅珑悦让她打开来看看，那赤金镶边的黑檀木箱子里，一件件物什拿出来给珑悦瞧。

“这一件洄思笔是我在药宗学艺的时候，我师兄所赠，他常说若有一日人间不得我意，那便玉石俱焚，天地同归。”珑悦笑眯眯地，拿起了那只碧蓝雕翠的羊毫墨笔，“他还问过我，如果能回到过去，我还会不会喜欢徐殷，我说会。”她低下眼睑，秋光暖蓉，披落在她的肩头上。

“这件玉骨伞，名唤红萼，是一位如兄般的挚友送我的嫁妆。”她放下手中夺魂笔，又拿起那把伞，“其实他的意思我怎能不知呢，只是不可近不可思，不可念不可问，他才方好。”

“还有啊……”她一一细看，摸了摸已显怀的肚子，叹了一声。

那日，傅珑悦便去了西厢里，徐殷也在那，那西厢种着好些珍菊蕙兰，映着庭松深芝，倒是十分热闹。徐殷见她穿着件碧色的衣裳，脑子里有了些出神，想着她穿茜色衣裳最好看，还是傅珑悦先出了声，“徐殷，你要纳妾？”

那妾室躲在里间不敢出来，只听徐殷道，“嗯。”

傅珑悦扶着沉重的身子，一面踱步一面打量着他，轻蔑一笑，道，“真好。”她转身便走了。

然后那位小姑娘风风光光进了徐家门，西厢那边花好月圆，她这边秋风萧瑟，她也不管了，只埋头进了深帐里，这孩子出生了就好了，她院里的桃树也长得极好，花开了，日子就会好起来了。

但有一日，那小姑娘三番五次地亲自上门来，邀她一同去游湖赏花，她无法再推，便与那小姑娘一同出门，她原不知有如此歹毒之人，谋人性命，光明正大。

她落了水，孩子没了。

那小姑娘伏在徐殷的脚边戚戚然哭泣，这说那是意外，徐殷信了，他望着傅珑悦绝望的眼睛，他向她走过来，说，“那是意外……”

傅珑悦歪了歪头，两行泪掉了下来，咧开颤抖的唇，道，“意外……吗？”

意外吗？

傅珑悦提着她的夺魂墨笔，像煞神恶鬼般从阎罗殿前爬上人间，挥笔洒墨间，先取那妾室性命，她的眼睛中充斥着血光，她摸着肚子，对那伏在地上喘着最后一口气的女子说，道，“这才是意外。”

徐殷赶到之时，那女子已断了气，一大滩血浸湿了地毯，淌流在他的脚边。而傅珑悦施施然坐在逆光处，此时真是天凉好个秋啊。

徐殷被眼前震惊了，他指着傅珑悦道，“你在干什么！”

傅珑悦站了起来，她发髻松开了，瀑布般的黑发披在肩上，她又是笑又是哭地向他走过来，然后她从袖里拔出一柄短刀狠然将刺入徐殷的胸膛，道，“我想杀你，易如反掌。”

“那你为何不杀，在你三年前，初入徐府的时候。”他也没躲，硬生生地吃了这一刀。她抬眼看他，眼波轻动，“深爱于你，如疾难医。”

“今日你终于不爱我了吗？”她的眼睛可真好看，宛如多年之前，她像一粒星辰般跌落在他的怀里。

“我不爱你了。我要休了你。”傅珑悦唇瓣一启一合，忽地笑了起来，“这么多年我拼命地给自己的年幼无知的错事弥补，我的父母爱我如明珠，我为我是傅珑悦而自豪，他们所做的只不过是爱我，而我做的也只不过是爱你，我在你家弥补了四年，我也保护了你和徐家四年。我以为……你也会有一日爱我。”

“但是，你不爱我。我也不在乎了，我有了孩子，我只要那个孩子！”她哭得满脸都是泪水，那一双秋水般的眼睛浸满了泪水，“可连那个孩子，你们也容不得。”

她说着，从他的胸口拔出了刀，“这一下，我彻底得不欠你了。”瞬时她把短刀捅入自己的胸口上，胸口上的疼痛袭来，她发觉这下心彻底地空了。

“徐殷，如果有来世，我不愿再遇见你。”她合上眼之前，认认真真地说完这句话。

徐殷望着那双秋水般的瞳人，也极郑重地说：“今生便了。”

两人倒在一片血污里，秋菊盛茂，阳光像金子一般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