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空物是人非春暮

老医者摊开一卷绸布，取出根根银针，仔细而小心地刺入坐在药桶中昏迷不醒的少年的周身穴道处。

要说与这少年的初遇，还要从不久前的七剑合璧之后说起：他本是江湖医者，只懂治病救人，从不参与江湖纷争。那时他背着药篓去十里画廊采药，却发现满目萧瑟、一片狼藉，并未找到他心心念念的药草，后来途经了那片竹林，见土层翻卷，尸骸遍地，似炸药炸过一般。在众多黑衣死尸之间，他显得格外显眼：残破的深蓝紫色劲装露出溃烂发黑的伤口，猩红色的披风沾满灰尘与血迹，再也飘扬不起来。医者凑近他的脸看去，却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不由得一震。探脉一瞧，竟还有一丝丝微弱的气息。他急忙背起少年，向不远处他所隐居的茅屋走去。

为他脱去衣物，洗去灰尘与凝固的血液，换上自己的粗布衣服，医者发现他心脏肺腑受损、筋脉断裂，被炸药伤得不轻，尚有气息已是万幸。幸得他从医多年又有妙手回春之术，才能接好他的筋脉，但人仍处于昏迷。少年的全身上下伤痕遍布，或深或浅，或新或旧，刀伤、剑伤、棍伤一样不少，还有炸伤未愈的伤口。医者轻轻为他涂抹药液，又为他准备了疗伤所用的药浴，炉上煮的药汤更是一天未停。

半年后，少年转醒，可是记忆全失，连自己的姓名也不记得了。再半年后，他的伤势有所好转，可以行走活动，但内功近乎尽失。老者念他记不清来处，便留他在茅屋中住下，一过便又是两年。

老者当年看他的第一眼，就觉得此人并非凡夫俗子，与他生活久了更是觉得此人好生奇怪：不会挑水劈柴、不会生火做饭、不常读书，也不喜医理，老者本想收他为徒，传他医术，见他如此心不在焉，便打消了此念头。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不善言语，喜欢命令他人，不愿听人指使，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但老者觉得他又不像恶人：他虽不喜欢听老者吩咐，但懂得知恩图报，为此甘愿为老者打理下手、处理琐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好武。可是老者只能保他性命，他的内功所剩无几了，但即便如此，他也常常削木为剑，在院子里练起来，老者见状也便随了他。当年探他内力之时，虽然近乎全失，却还有一点残存的内功，那功力厚重沉稳并且十分霸道，让老者更加确信他的确是个武功非凡的江湖人物。不管他以前如何，现在他倒像个普通人：玄色短褐和裤子，一双黑靴，头戴黑色帷帽，用黑纱遮面。他的脸被炸药所伤，左脸留下了浅浅的疤痕。不过这疤痕和一身的黑色反倒让他褪去了锋芒，更加成熟，也更加忧郁深沉。

三年后，见他恢复不错，老者觉得此人身世定不寻常，也不敢留在身边太久，怕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便让他独自去外面闯荡，兴许还能找回记忆。临走前，老者找出毕生积蓄，分给了他一小袋铜板银元，便允他离开了。

黑小虎漫步在镇上，看着一个个陌生的脸庞，觉得自己似乎与这喧闹的人间脱节了一般，毕竟三年来自己一直隐居在茅屋，突然被嘈杂困住，倒有些不安感。他记得老者的叮嘱，不能轻易摘掉帷帽露出面容，于是又把帽檐拉低了些。在人流中，他有些孤独，有些茫然，这来来往往的人都拥有着自己的记忆，不像他，恍若重生般，把前世忘却了。

现在是湘西的暮春时节，阳光懒懒散散地照在他沉思的脸庞上，他心情似乎也轻松下来，指尖触摸着春光，心想着活着真好。

“哎，听说此时江南岚城的梨花遍地、桃花满树，配上香茗春景绝美非常。好多人都争相前去呐！”一个路人说道，神色满是向往。“是的，你还别说，还有那云溪山上烟雨蒙蒙，当真是人间仙境啊！”另一人也说。这匆匆的话语，却听进了他的耳朵里。

江南岚城……他实在是不熟悉，可是听到遍地梨花，他突然心头一暖，似乎眼前浮现出了那纷纷扬扬的白色花瓣，亦真亦幻……他以前，是不是见过这样的场景？或者说，他对梨花，一定有某种不同的感觉，才会让他心中有丝牵挂吧。不仅如此，听那人的讲述，他脑海中还会浮现出一个蓝衣女子的身影，如此模糊不清，却又如此熟悉。

我这是……怎么了？他被自己想出来的景象吓了一跳，又转念一想，既然自己心里冥冥中有些什么，倒不如去江南看看那芬香梨花，或许会有些答案。

黑小虎赶到码头，乘上一叶扁舟，一路下到江南。

岚城春光万里，一片大好景致，街上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他一路打听，找到了最繁华的街道，有一家客栈映入他的眼帘：

梨苑客栈。

他望着那块高高挂起的松木牌匾上的字，微微一笑，便走了进去。

这是岚城最有名的客栈了，其原因之一，就是这客栈里有一位杰出的说书人，他通晓江湖世事、世间奇事和当今八卦，而且妙语连珠，情节讲得跌宕起伏，令人拍案叫绝。许多人来此客栈大厅喝酒，就是慕名而来一睹说书风采。

黑小虎找了个僻静位置坐下，要了一碟小菜，一壶桃花酿，一口酒刚下肚，正巧赶上说书人的表演，满堂宾客开始喝彩。

“欢迎各位前来捧场。”说书的中年人一挥手中纸扇，开始滔滔不绝起来：“咱们讲完了七侠的奇闻轶事，现在就讲讲另一位和七侠齐名的江湖人物吧。”说书人捻着胡子，眯着眼，像是在拼命回忆一般：“可能在座各位鲜少有人记得他了……他便是当年叱咤风云、鼎鼎有名的魔教少主了，据说七剑之中没有一人是他的对手，相貌也十分英俊，只可惜英年早逝啊……”

“今天，我们就讲些关于这魔教少主那些不为众人所知的往事，”说书人拍了拍桌板，“众所周知，这魔教少主心悦玉蟾宫宫主，也就是那冰魄剑主蓝兔，可惜爱而不得，红颜祸水，最终也深受其害，乃至丢了性命啊……”

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黑衣蒙面少年手猛烈地抖了一下，洒掉了大。半杯酒。

“什么？那魔教少主不是因为一场意外，被炸药炸死的吗？”众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起来。“这只是一部分原因，要说这魔教少主和这武林第一美人的故事，还得从那次百草谷剿灭百毒黑天王的那一次说起……”

说书人接下来开始眉飞色舞地讲起来那两人联手灭敌的惊险情节，可是黑小虎听得零零碎碎，根本没听进去什么。起初说书人提起那少主和宫主，他还觉得那少主可怜可悲，一世英明竟然毁在女人手里，不由叹息。后来他的头就开始撕裂般地疼起来，随着心脏一跳一跳的节奏，疼得钻入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大口地呼吸着，狠狠地摇了摇头，似乎想甩掉什么。自从醒来以来，他从来没有那么清楚地感觉到头痛欲裂，难道……他口中的少主和宫主有他认识的人？还是都和他有关？莫非他真的忘掉了很重要的事？他自己也不明白。

“后来二人用火攻把黑天王除掉后，那少主便说欠玉蟾宫宫主一条命，两人便散了。再后来，”说书人又提高了音量，“在寒冰洞中，宫主滴血催花为挽救朋友，竟割断了自己的动脉，奇迹发生，那七叶花盛开了，少主也为之感动，他本想争夺此花，念及方才宫主的救命之恩，便还个人情，于是……”

“砰！”角落里的一声瓦罐碎裂之声，打断了说书人的讲话，众人齐刷刷回头望去，只见坐在那里的一位身着黑衣、头戴黑色帷帽的客人双手捂着头，地上一滩酒水，还有支离破碎的瓦片。

“这人喝醉了吧……”众人一阵唏嘘，又继续催着说书人讲。

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是怎么回事：他本想把自己灌醉以缓解头刺生生的痛，可不料一大口闷酒下肚，嗓子反而灼烧起来。听到七叶花那里，他感觉到心像是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也跟着痛了起来，一时间，手没拿稳，那一壶他还没贪恋够的酒直接摔在地上，酒香四溢。

“抱歉。”他看到店小二忙着清理，闷哼出一句，起身狠狠的呼吸了一口空气，感觉头不像刚才那么痛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正巧，说书结束，宾客也散去了一拨。黑小虎掏出怀中的小布袋，付了酒钱，再掂量掂量，这一路来到这里，钱竟所剩无几了，恐怕过了今日，他便不能在此听书喝酒了。

可是，他心里却想留在这里，为了弄清楚他今天失常的原因，说不定，那说书人所讲的真和他有关，不然他也不会有那么大反应。黑小虎起身想走，突然又停住了。

“小二，你们掌柜在哪里？”他转头一问。“在……前面,算账的那个就是。”小二被他突然一问吓了一跳，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这位客官，有何吩咐？”掌柜见他直向自己走来，笑脸相迎道。

“我想问……你们这里缺不缺打杂的人手？”他刚开口就没了底气，可还是硬着头皮讲道“我实在很喜欢这里的说书，也没有别处可去，所以就很想留下来。我也没有足够的钱，想着帮个下手……”

“这……”掌柜的第一次见这么奇怪的人，却也没有理由拒绝，便答应了。“从今以后，你就负责挑水擦地擦窗，帮着小二收拾桌子吧……对了，你叫什么？”

“我不知道……叫什么。”少年被问到这个，吞吞吐吐起来。

“什么？”掌柜再次一惊，这人连名字也不知道，八成不是疯了就是失忆了。想到这，他也心生怜悯，打量着少年一身黑色装束，还有那在黑纱掩盖下模糊不清的面容，说道“那你就叫小黑吧。去吧，明天开始干活。”

就这样，梨苑客栈从此多了一个忙碌的黑色身影，偶尔站在无人注意到的角落，听着说书，想着他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