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陋貌

这一日天气不算炎热，立秋虽过，但陇城这样的小县倒也未及早适应出“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的感觉来，可能是秋老虎的缘由，今日街道上行人仍着单薄衣裳，来往好不热闹。

一辆马车缓缓从京城而至，经过了熙攘的人群，停在府门一侧，丫鬟早已候至，待侍从领了那马扎过来，这才轻轻出声：“小姐，江府到了。”

马车内并未传来回应。

丫鬟锦穗只当是自家小姐还对老爷安排的出行排斥，自个儿闹着小脾气，于是又试探着唤了几声：“小姐？小姐？小姐可莫要玩闹了……”

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动作，锦穗便上前挑了帘，见着的却是一副令她欲哭无泪的景象，自家小姐睡得好不踏实，微仰着嘴，头歪靠一边，坐姿全无，还有微弱的鼻息声传来，难怪外头这么唤她，马车已停她也不知。

锦穗上前轻轻掐了掐她的脸，倒不是她逾矩，只是小姐自幼与她们侍女交好，从不以主仆之礼约束她们，而且小姐又有特难叫醒的毛病，大公子便吩咐过如果碰到这种在外无礼实在“唤不起”的情况，允许他们行使他的特权。

她掐了两下，睡着的人终于醒了，不过却是迷迷糊糊摆了摆头，下意识抱着锦穗的手蹭了起来：“哥，哥，我错了，不敢了……”

“小姐，你快醒醒，我是锦穗……”

江府大堂内。

江县令和江夫人正焦急踱步，神色略显慌张，这时已有小厮上前通报说是柳家小姐来了，王凤莲更躁郁不安：“老爷，他们柳家怎让还未出阁的二小姐前来商议？妾身听说这二小姐性情跋扈，直言不讳，不是个温婉的主，怕进了门也得鸡犬不宁，现在这言翼也不知又鬼跑去了哪儿，我看要不咱们顺意冷了这门亲！”

“这亲事是我还未满二十岁的时候就定了的，你又哪里来的不满？”江福成冷冷瞥了一眼王凤莲，似是极其不满她说话的口气语调，又不愿与她多做口舌之争，王凤莲见他神色不快，也咽了咽闭了嘴。

说话间柳家小姐已被人请了进来，她步态端庄，行事稳妥，礼仪一份不少，未见任何跋扈之姿，朝着长辈福了福身，倒是让江福成有些吃惊。

“晚辈柳素语，奉爹爹之意前来拜见长辈，爹爹公事外出，遂命素语拜访，权当尽小辈心意，一来我想再与江伯父再商榷一下婚事，二来想见一下江公子。”

“素语不必多礼，江伯伯也算看着你长大，你自小也是江伯伯心里认准的儿媳，我与你父亲已商定下月便让你们成婚，日子虽仓促些但该有的礼节不会少，言翼那孩子也是个实诚性子，不会让你受委屈。”

王凤莲这时也插话道：“听闻素语性子跋扈，不易相处，如今一见却是觉得模样分分不到位，应是个好姑娘！我也早盼着你嫁进来呢，府里多添个女眷聊聊天我真乐得紧！”

柳素语看她这话里有话的神态，只觉得这装模作样的笑容真是让她恶寒，要是真嫁进来指不定背地里使多少小手段绊她呢！她心想：说我真是好姑娘倒没错，你倒一看就不是个好婆婆！

她心里思索，面上却不显露半分：“江夫人谬赞，可我今日却是想同江伯伯商量一下退婚之事，是小女配不上公子，还望江伯伯应允。”

“这是为何……”江福成原本还高兴的脸瞬间便暗了下来，隐隐透露着不快：“是柳兄的意思？”

“是素语的意思，其实素语已有心上人！”

“柳小姐这是要反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柳小姐一还未出阁姑娘，婚约在身还与别的男子心意相通，这不太妥当吧？”王凤莲心中暗自欢喜，想着她也无意嫁进来，倒省了她不少事。

柳素语不理会她，倒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听闻江公子貌丑？”

这话似乎戳到江福成某一痛处，他蹙了蹙眉：“素语是为小儿相貌不愿成婚？”

“也有这个原因，谁家女子不爱俊朗公子？我自然也是受不了夫君相貌丑陋的。”

江福成没说话，他心里是有些不悦，可是如今外界皆知他江家是个什么情况，与柳家这门亲事算是他的一颗救命稻草，他的地位不比从前，就算柳家硬是不顾承诺给退了亲他也没什么办法。

他张了张口想再说些什么，王氏却是抢着话头：“柳素语，我们家言翼虽说相貌平平，木讷愚钝了些，可也踏实本分，绝不会亏待了你，你今日看不起他，我们江家也不会求着你嫁！”王氏气势做足，俨然一副声讨被欺的样子。

“那我也不用再见江公子了，素语这就告辞，礼物是我们小小心意，希望江伯伯收下。”

她兀自出了府，身后依稀还听见江福成骂王氏不得体越搞越砸和王氏哭哭咧咧说柳家小姐不是好人选，她是一心为了翼儿在着想的交乱错杂的声音。

她捂了捂耳朵，想着这件事也算被她“胡搅蛮缠”解决了下来，脚步都轻快了些。只是不知爹爹知道了回来会不会打她？大哥虽然不同意这件事但也没有明着拦她，这婚事应该是黄了吧？

之前在大堂内锦穗也相伴在侧，想到刚刚也是心惊不已，却没想自家小姐也真就主动退了婚，锦穗还是忍不住问她：“小姐，你是真的很介意江家公子的容貌吗？”

“锦穗呀，我呢，只想过自己称心如意的生活，你以为我来之前对江家一无所知吗？他们家每个人都不称我意，尤其那个王氏心思深沉歹念颇多，我可不想以后都与那样的婆子勾心斗角的生活，再看那江老爷，也是个唯利是从的人，真不知爹爹为何非让我嫁。”

“至于那江公子嘛……我也只是听说他容貌丑陋，对他无甚感觉，自然也不会管他到底怎么个丑法，刚刚那样说是顺着王氏台阶下。”

“哦，这样啊……那今日是否还去找崔公子？”

“去，怎的不去？难得有机会正大光明出来一趟，不可辜负了大好光阴！”

锦穗暗自扶额，小姐啊小姐，看你怎么回去和大少爷交代！

言墨阁是柳素语与崔知白日常相约的地方，选着这处是因为两人都喜爱墨画，他们初次见面也是在这个地方，那时候她扮着男装瞒着父亲和哥哥出来游玩，无意间发现这卖字画的店铺，觉得兴趣很浓，选字画时恰巧两人拿中了同一幅画，于是相视一笑，这样便认识了。

后面也是愈聊愈欢，渐渐就称兄论友。

言墨阁的店家对她已是熟识，见她来便早早拿出几幅墨画供她挑选，店家看了她一眼，笑道：“姑娘今日倒是不做公子打扮了。”

柳素语微微红了脸，心想店家也能看出来，约莫崔公子早知晓她是女儿身？

正想着，视线忽然就从展开的画中停驻在了某一处，她刚想伸手去拿来细细品读，却是被另一双手抢先了，一双极好看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白素如瓷，手背隐隐可见淡清的血管分布。

她正怔愣着，画已经全然到了他手中，她记得崔知白的手也是好看的，于是便头也没抬道：“崔兄这是又要与我争画？要不你看在我是姑娘的份上让与我呗，或者我看在欺瞒你的份上让给你好了……”

柳素语见他不答，猜他是不是还在惊讶她的女儿身，于是抬头望向他想要解释，这一抬头，确是倏然被吓得退后了一步。

不是崔知白，是一位戴着面具的公子，她看不清他容貌，被吓到倒不是因为面具多恐怖，而是他突然放大的脸，又是陌生人，原先以为是熟人，就用这般近乎玩笑的语调调侃着想着缓解尴尬，心里面也完全没防范。现在这局面倒是越来越尴尬。

对方倒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没有责怪她的失礼，也不在意被盯着看，只是收了画，缓步朝店家走去，清算了银两便走了，期间没有一句话。

“小姐没事吧？”锦穗唤了唤出神的柳素语，她收了收仍有些羞恼的情绪，缓过劲来：“店家，不知那幅画可还有其他的样本？”

“没了，那是一幅很旧的画，我也是前不久收集的，而且我们这从不卖相似的，都是独独一张。”

“这样，可惜了，我真的很喜欢那一幅。”柳素语叹着气，望向那人离开的方向，心想这人也真有点小气，别人买不着，竟连欣赏一番的机会也不给，急急拿着画就走了，倒好似我要和他抢一样。

说着又想起他的眼神来，面具下只能看见他的一双眼睛，所以她对那眼神倒是记忆深刻，她从未见过那般决绝冷漠的眼神，黯然无光，似乎有巨大的痛苦深蕴其中，又让你琢磨不出它到底有多深有多痛。

这人到底是怎么了呢，总不至于是她失礼的行为让他掀起了万丈波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