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凡

　　已经记不得多少次，记忆中语重心长的脸，从小就被灌输要承担振兴家族使命的人，就算功成名就也不会得到幸福。

　　“旷凡，你要好好学习，爸爸妈妈都是穷人，我们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你一定要争气啊。”

　　“嗯，旷凡会的。”

　　“旷凡，你这次成绩退步了，你也知道你家的处境，你不好好学习，难道要走你父母的老路吗？那些成绩差的同学，你看他们……”

　　“老师，旷凡知道了。”

　　“那个旷凡，家里真的很穷，你就别和他抢那个补助名额了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是真的吗？”

　　“你干嘛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不就是抄你作业吗？怎么，一份十块你都不稀罕？”

　　“旷凡翻身咯！连十块钱都看不上咯！”

　　“旷凡，你为什么和班里的同学打架？！你知不知道你妈因为这件事气进医院了！你知道要多花多少钱吗？你这个不孝子！跪下！”

　　“啪！啪！啪！啪！啪！啪！”是皮带抽在身上的响声。

　　“旷凡……”

　　“旷凡……”

　　“旷凡……”

　　我没有错！为什么一切都是我的错，家境贫寒是我的错，成绩退步是我的错，连反抗同学的欺负都是我的错？！到底什么时候能长大呢？如果长大了是不是就能摆脱这一切？书上说人生而平等，为什么我和别人不一样？

　　我在类似的疑问中活了十七年，这十七年我活得并不快乐，甚至可以说是痛苦，可我还是适应了这一切，我拼命学习，努力去拿一切可以拿到的奖状和奖金，最后顺利成为一名外人眼里别人家的孩子。

　　我妈很欣慰，我爸也是，虽然他从来不肯夸我，我知道他看我的眼里有光。

　　那是希望。

　　我的成绩很好，我有十足把握能考到全中国最好的大学，清北，我甚至萌生了出国的意思，我偷偷做了以往的雅思习题，得到的结果是我可以。

我要出国，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为自己做决定，这个决定让我彻夜难眠，我知道我终于要掌握自己的人生。在异国他乡，我不用再为了别人期待的目光而活，没有人认识我，也没人知道我有个多么不堪的过去。我会对我父母好，但我只为自己而活。

这次，我只为自己而活。

　　很快的，我攒够了报名的钱，我也有一次就过的能力，可是问题很严峻，我不可能攒够在国外上学的钱。

　　我父母为我去求了他们的老板，那个姓徐的总经理，他和我爸截然不同，他是个刚刚离过婚的成功人士，我爸是家庭圆满的小打工族，他开奥迪RS4，而我爸舍不得买六万块的小汽车，一辆电动车骑了五年。

　　“旷凡，快叫徐叔叔！”我爸说。

　　我连忙鞠躬，做出很乖巧的样子，就像在老师面前那样，“徐叔叔好。”

　　我把我的成绩单递给他，那个成功人士，他大略扫了一眼，露出很欣慰的表情，我知道我的目的达到了。

　　“听老旷说，你想出国，但是学费没凑够？”他说。

　　“是。”我说。

　　“这样，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一定能把我家笑笑教好……”

　　“一定，一定。”我爸卑微地点头哈腰。

　　“只要你让我家笑笑雅思高分，顺利进入一所国外大学，我就替你支付你出国的学费，四年。”

　　他伸出四根手指，我听见自己的耳朵嗡的一声，这就是我想要的，我说，“好。”

　　成功人士点燃一支烟，闭着眼满足地吸了一口，又说，“差点忘了，除了学费，国外的消费也不低。”

　　他用审视的目光盯着我，“你可以不用勤工俭学，只要你负责照顾我家笑笑，带她办护照，在她在国外的时候一直照顾她，保证她的安全。”

　　“只要你这些都做到。”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说，“你的生活费和其他支出，我全包。”

　　我不知道我怎么从办公室走出来的，我的脚在发抖，我想我离我的自由只差一步，我终于看到了黑暗里的曙光。

　　没人知道我为了这一天付出了多少，那天成功人士给我发了消息，说徐笑请假回家了，给了我地址让我去找她。

　　我刻意收拾得很妥帖，挑了平时不怎么穿的白衬衫，又细心地把每个褶皱熨平，专门去理了头发，用那瓶我用奖学金买的剃须水，小心把小胡茬清掉。

　　成功人士的家在一个小区，我有打听过这附近的房价，那是一个让穷人低头的数字。

　　电子地图在小区完全失效，我报了名字和电话，进入小区，问了两个人才找到那栋楼的大致方位。

　　我敲门，问，“请问这里是徐笑家吗？”

　　里面是个很磁性的声音，很好听，也听不出男女，“门没锁。”

　　我推开门，看见一个穿着松垮垮睡衣的漂亮女孩，正百无聊赖地瘫在沙发上。

　　不远处一只金毛听见动静，从狗窝里探出脑袋好奇地看着我。

　　那女孩看了我一眼，睁大了眼睛，我喊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

　　她的脸红了，真的是很可爱的女孩，想一想能和这样可爱的女孩一起留学，更庆幸自己的选择。

　　她撒谎的样子也很可爱，简直就像恨不得钻进地里的小仓鼠。

　　一切都很顺利。

　　直到我亲手戳穿自己的谎言。

　　我真的恨透了自己的愚蠢，如果时间能倒流，我绝不会用这种方式毁掉自己的人生。

　　徐笑，这个看起来漂漂亮亮的娇小女孩，在看到我手机上聊天记录的那一刻突然变脸，我从没遇过这么铁面无情的判官，因为一个玩笑，轻易就给一个人的人生判了死刑。

　　“骗子。”她说，拒绝听我的任何解释。

　　她扭头回了自己房间，我知道这是逐客令的意思，可我不能走。

　　我狼狈地走出去，带上门，然后我瘫坐在地上，背靠着那扇门，我知道我只有这一次机会。

　　等，等她出门。

　　“旷凡，你不可以失败。”我像以往那样对自己说。

　　不知等了多久，我听见金毛的呜呜声，我像只闻到肉味儿的狗一样兴奋起来。

　　可我没想到徐笑比我想象的更绝情，我在门外苦苦守了那么久，她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我真的慌了，这辈子我从来没这么慌过。我想失去了这次机会，我今生都没有办法摆脱这一切了。

　　我朝她跪了下来，下意识的，穷人是没有资格谈尊严的。

　　“我错了，我真的不能失去这份工作，求求你徐笑，求求你，给我一条活路吧！”

　　“给我站起来！”我没想到的是，徐笑也哭了，她跪下来拉我。这个漂亮女孩哭得像失去一切，“你听着，旷凡，活路都是自己给自己的！”

　　活路是自己给自己的？

　　从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我的前半生，所有人都在逼我前进，我习惯了恳求，习惯了争取，我的所有路都是求来的。她却告诉我，活路是自己给自己的。

　　我开始以一种全新的眼光去看我眼前这个人，这个纤细的漂亮女孩，这个冷酷无情的富家子弟，我内心的世界迅速崩塌重建，而这一切的根源，在于一个女孩。

　　她姓徐名笑，她爸爸叫她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