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今天第八号当铺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阿精坐在椅子上，盯着预约墙上显示的名字，美目泛着寒光，冰凉的唇角微微勾起，面上显露出几分快要抑制不住的薄怒。

来人是个清瘦的男子，一头及耳的短发，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男子一路跟随没有灵魂的躯壳走进了当铺，双目四下环顾，打量的当铺内的陈设，当目光落到阿精身上时，就顿住了脚步，张大嘴巴惊讶的看着阿精。

“你……”男子仿佛想要确认些什么，但又不敢开口。

“坐。”阿精冷冷的开口，连个请字都没有，眼神十分轻蔑。

男子犹犹豫豫的踱步过来，在阿精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视线还是直勾勾的盯着阿精。

“看够了没有？”阿精秀眉微蹙，努力压抑住情绪。

掌管八号当铺这么多年，阿精练就了一身居人之上的气势，随便蹙下眉头就能起到震慑人心的效果。男子惊慌的撇开目光，不敢再看阿精。终于在沉默了一阵后，男子才吞吞吐吐的小声说了句：“无……无意冒犯，只是……觉得你……长得很像我母亲。”

“嘎吱”一声，阿精捏断了她手中的笔，那是她前两天刚从人间店铺里买的，是最新款的洋玩意。

“哼！”阿精突然冷哼了一声，把对面的男子吓了一跳。

“母亲？你还记得你有母亲啊？我还以为你贵人多忘事呢……我的好！二！哥！”阿精咬牙切齿的说出这句话，眼里简直快要冒出火光，恨不得把对面的人撕碎。

男子听闻，瞬间面色煞白，目光定格在阿精脸上，脸上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你你你……你是阿精？”男子抬起右手，用食指指着阿精的脸问道。

看似疑问，实则他内心已经有了答案，这个约摸十六七岁却气势不凡的少女，真的是他的妹妹陈精。自进门看到阿精的第一眼起，他就惊讶的发现眼前之人容貌与母亲神似，年龄也与妹妹相符，只是脸上……没有那块丑陋的胎记。

看着阿精似要吃人的目光，男子低头回忆了一番，低声说道：“难怪到处都找不到你，原来是躲在这个地方……”

“躲？”阿精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脸上挂起个冰冷的笑容：“这不都是拜你所赐！如果你不在爹爹面前挑拨离间道我是非，爹爹又怎么会狠心到诅咒让我去死？我再不济，那也是他亲生骨肉！不然我又怎么会无家可归沦落至此？”

“我……”男子惊讶的看向阿精，又迫于阿精凌厉的气势，结结巴巴的开口：“你……你知道？”

居然没有反驳或者矢口否认？

阿精垂下眼眸，不想再与他讨论过去的恩怨，多说一句，都觉得是拉低了自己的身份。阿精把怒气一收，又恢复了冰冷的模样。

“如果你只是来叙旧的，那请你立马出去！这里不欢迎你！如果你是来做交易的，那就少浪费我时间！”阿精话锋一转，不再受情绪影响，毕竟她现在的身份，只是当铺老板。

男子也看得出来阿精很生气，不愿意理他，只是他觉得人总会念旧情的，况且这还是一奶同胞的亲妹妹，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液。

“阿精，可不可以借我点钱？我现在……手头拮据，再还不上钱的话……他们会杀了我的！你这么有能力，都可以住在这种神秘的地方，又能穿这么漂亮的衣服，肯定有些积蓄，能不能先借哥哥急用？”

阿精露出些鄙夷的目光，有这种哥哥……真的是种耻辱！

“借钱？你那些花天酒地结识的狐朋狗友呢？我看你这些年日子过得不是挺舒坦嘛？”

“你……果然不是普通人，既然你都知道，那一定要帮二哥度过这次难关！不多……就要两千大洋！”说着还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

“说话倒是毫不客气，可你别忘了这是什么地方！我也不是那个唯唯诺诺任你欺辱的阿精！我是这里的老板，第八号当铺可不收俗物，也不赊账！想要钱财？可以！拿同等价值的典当物来交换！阳寿还是气运，随你！”

“我……典当一只眼睛可以吗？”男子纠结了一阵，摸了摸身上也没有什么舍得割弃的地方。

“你那污秽的眼睛不值两千大洋！”阿精冷漠的提醒道。

“阿精，我的好妹妹……你就帮帮我……我真的……走投无路了！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我被那群讨债的人逼死吗？”男子说着说着情绪还激动了起来，语气像是在责怪阿精不肯帮忙。

“种了恶因必偿恶果，既然舍不得你身上那些毫无用处的东西，又来这里做什么！”阿精说着便挥手将人送走了。

看着对面空荡荡的座椅，阿精气得攥紧了拳头又慢慢松开，却怎么也舒不了心中那股怒气。

她是八号当铺老板，人世之间的凡夫俗子岂能同她相提并论？这些年她也学着渐渐淡忘以往那些不堪的记忆，也曾尝试着摒弃人类本性，她不断的告诫自己，她不是凡人，她是凌驾于苍生万物之上的魔鬼。可她身体里流淌着的，却是与凡人相同的血液，以至于会对无情抛弃她的父母，还残留一丝丝的挂念。她曾经隐身回去过，放了两百块大洋在父母床头，也算是还了对她的养育之恩。两百块大洋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如果父亲愿意，也可以做些小本买卖养家糊口，此生必也能衣食无忧。可惜她的二哥玩闹时无意间闯进父母房里，第一个发现了床头的大洋，于是小小年纪便使了坏心眼偷偷将钱藏了起来私吞，后来的这些年，他经常往偷偷返于城中和乡下，因为染上了赌博的恶习，也不敢让家中知道。两百大洋挥霍一空之后，又坑蒙拐骗弄来一些银钱继续赌，现在被讨债的追得走投无路，所以才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看世间是否真的存在传闻中的第八号当铺。

阿精气的，不是他私吞钱财，而是他忘恩负义。虽然家境不好，但父母也没亏待过两位哥哥，他们从小都是父母的掌中宝心头肉，有吃有喝都先紧着他们，剩下的才能轮到阿精。她不是没嫉妒过，只是这些年来关于人类的感情她也倒看淡了，与其苦苦哀求别人的施舍，倒不如自己活得自在。

虽然阿精决心忘记过去，但在人间尚有一些无法斩断的羁绊，她也偶尔关注下她的血缘至亲。直到去年家乡发了一场洪水，庄稼被冲毁，本该农忙时节却是颗粒无收，后来饿死了很多的人，还闹起了瘟疫，父母也带着哥哥们逃离了瘟疫肆虐的村庄。而她这位二哥也是那时候揣着仅剩不多的钱财丢下父母一人逃进了省城，最后父母兄弟都感染了瘟疫病死在路边，而他却在省城花天酒地的快活。

阿精知晓凡人的命数，这是他们命中注定的劫难，而这世间只要是与八号当铺有过牵连的家庭，全部都是以悲剧收场。而她做不了什么，也不会去做什么，她知道只要自己出手干涉家人命运，他们的下场将比现在会更加凄惨。

浓浓的愁绪散去，眼中又渐渐恢复了清明。

几天后，某条繁荣的街道上张记酒楼开业，门口噼里啪啦一阵鞭炮声响，宽阔的街道被围观人群堵得水泄不通。阿精穿着件不起眼的普通布衣，混进人群之中，抬眼打量着周围的男女老少，挑选着具有典当价值的客人。最后阿精勾起唇角，眼神精明的盯着前方不远处一个身宽体胖的背影。阿精慢慢拨开人群往前走了几步，抬手拍了拍那人后背，在他后肩处印上了一个凡人无法看到的“8”字，隐隐泛着些白色光芒。

“你干什么？穷酸丫头走开！”那个满面油光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转过头来，看了眼阿精的穿着，随即蹙起眉头非常不悦的训斥道。

阿精依旧勾着唇角，没有半分惧意，将眼中的算计隐藏起来，神色冰冷略带倨傲的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对他轻声说道：“王老板想要达成什么目的，不妨到八号当铺试试……”阿精对他报以一笑，但眼神却是毫无温度，说完就转身出了人群。

就在王老板看着阿精离去的背影愣神时，一只宽厚的手掌轻轻扫过刚才阿精碰过的地方，时隐时现的“8”字就此抹去消失不见。

阿精走出人群没有多远，突然顿住脚步，笑容也僵硬在脸上。

是谁将当铺的交易邀请抹去了？

阿精蹙眉转身，就看到在她身后不远处，负手立着位一袭黑衣的男子，脸上戴着副圆框眼镜，正笑意盈盈的注视着她。

“好久不见，阿精。”

熟悉的声音响起，阿精眉头蹙得更深了几分，脑海里蹦出一个有些模糊的画面，在一间破屋子里，一个穿着青衫的男子挽起袖子，垂着眸子神色认真的捣鼓着一堆药材……

那么眼前这人是……

看着阿精变化莫测的表情，白神父笑容更加温和了些：“你无需有何负担，我今日前来，是为你引荐一位朋友。”

白神父说着便侧开些身子，他身后还站着一人，看起来有些年少老成，一头墨发光滑的梳起扎在脑后，一件普通的蓝色长衫也掩盖不住那身温润清贵的气质。

来人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神色温柔的盯着阿精，漆黑的眸子里，像是藏了一片浩瀚宇宙，仿佛要将阿精吸入其中。

对视中，阿精思维有着片刻空白，回过神来时，阿精戒备的退后了一步，警惕的盯着白神父身后的人。

这个男人，阿精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