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再入永宁城

一行人向前疾驰，赶上了正急走间的步兵，心稍安，才敢慢下来，跟在步兵身后。

孙诺刚想跟刘庄说什么，身后的他却一个端坐不稳，跌下马去，却是面朝黄土，动也不动了。孙诺忙跃下马来，却见他背上一镖入体，镖尾已看不见，可尾部连着的绳子却在那风中兀自摆动。孙诺慌了，拉着那绳子想将其扯出，又不知是否会让他伤更重，只得一连封住他四处大穴，让血流变缓。

她小心翼翼扶过刘庄，战战兢兢探他鼻息，只觉气息微弱，再搭他脉搏，却是脉气波动，忽起忽伏，时来时去，无有定处。她知这是邪气离开络脉而进入经脉，留于血脉之中，真邪尚未结合时的状态。而邪气从何而来，这镖上必有毒。

想到这，更不迟疑，拉住镖尾绳索，咬牙强行扯出。只见一股黑血跟着喷出，刘庄疼得哼了一声，悠悠醒来。

茅元仪也靠拢了过来。

孙诺这才看到，他前面抱的是茅旸，人已摔晕过去了。

茅元仪将茅旸交于旁人，翻身下马，向孙诺径直走了过来。孙诺看着风扑尘尘的他由远及近。虽灰头土脸，眉头紧锁，但龙眉凤眼，器宇轩昂，却仍是一个如玉公子。他没有理会孙诺略显痴呆的眼神，将水袋拧开，给伤口做了简单处理，再敷上金创药后，也搭上了刘庄的脉搏。

他眉头一动，道：“他扛不到永宁。”

孙诺却知若有金针，尚有一线生机。可他们此番只求速战，除了武器外什么都没带。但他们没带，不代表茅元仪身边的人没有。

她一把拉着茅元仪，道：“用金针，刘大哥不能死。”

茅元仪皱眉道：“星儿，我虽不懂针灸之法，也知施针要在绝对安静的环境下至少花两个时辰才能避免真邪结合，再花两个时辰才能将毒尽除。”

她道：“求你了。只要给我临时一辆车，将车置于小道僻林中，你们不用管我，孙得功也找不到我们，等我施针完毕，等夜深了再带着刘大哥回城。”

茅元仪板着脸，道：“胡闹！风险太大，之后孙得功必围城，你们俩都会有危险的。”

孙诺又道：“那就请大家脱下外衫，给我们搭一个临时的马车蓬，只要路上不是太颠簸，我保证我尽力施针。”

刘庄艰难的拉着孙诺道：“别，别忙活了。我有一事相托。”

孙诺不待他话说完，点他身上十二处穴，道：“刘大哥，你别说话，尽量保持平稳呼吸。”

茅元仪叹了口气，他此番也是尽弃辎重。大家好不容易才找了辆破败的马车来。他让众人除去长衫，将其叠好，一层层铺在马车上，免去道路的颠簸。扶刘庄小心躺下，再喂了点水，才将身边人携带金针递与孙诺，却放不了手，道：“你可知.....？”

孙诺一抹眼中泪水，道：“我知。你放心，我尽力而为。”

茅元仪不再说话，下了马车再上马，不远不近的跟着。

孙诺静心呼吸了三次，屏退所有杂念，将精神集中于一点。搭起刘庄脉搏，只觉一会儿功夫，脉象比刚才更现正邪胶着之态。她知只要邪气完全入血脉，就再无生机。却更不敢着急下针，她待刘庄呼吸稍平，在他吸气时进针，进针后静候其气，等到再吸气时转捻其针，而呼出一口长气时慢慢起针，在他呼气尽那一刻迅速将针取出，毒气外泄。

她知用此方法虽极慢，但只要不出意外，能将毒尽数一一拔出。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已将外围毒气尽数拔出。刘庄周身血脉流转稍适。孙诺却大冬天的，额头冷汗如雨。她擦擦汗，正待集中精力继续扎针，却没由来的一阵头晕。她忙扶住车框，却又觉得喉头发甜，心道不好，一口鲜血喷出，头一歪，委顿在旁，在车框上砸得砰的一声。茅元仪听得有异，掀开布帘，只见得刘庄圆睁的双眼，帘上的鲜血和委顿在旁嘴角尚自挂着血珠的袁星。

他见刘庄似有话说，忙点开他的哑穴，宽慰他道：“刘哥不用着急。”

刘庄急道：“她在城中曾替我受了一掌，气血瘀滞，此番连战已是疲惫，又替我施针，只怕是伤了元气。不用管我，快带她回城疗伤。”

茅元仪抱起孙诺，只觉得身子异常轻盈，轻轻替她擦去嘴角血迹，忍住万千疼痛，道：“好。”

他刚抱孙诺出马车，迎上备马匹至涴山沟的杨中塘。他正指挥步兵们换上马匹以加快行进速度。忽见茅元仪抱着孙诺从马车里钻出来。孙诺脑袋歪着，不知生死，吓了一跳，忙上来查看伤势，却不见外伤。疑惑的望着元仪。

他才将原委告知。

杨中塘大怒，道：“你知我们多少人马来救你们？二千，若没她身先士卒，凡事一马当先，这两千人中又有多少敢去冲孙得功的大营。你怎让她殚精竭虑之后再施针救人。”

茅元仪无奈的道：“我拦不住她。”

杨中塘正待继续骂，茅元仪抬手阻止他道：“我知杨兄也略懂医术，真想帮她，替我为车内刘兄施针。”

杨中塘一扬车帘看到刘庄惨白无血色的脸，叹了一声，钻入车中。

茅元仪换了匹好马，拉开腰带，将孙诺横抱入怀中，用绳索将自己腰身和她捆在一起，左手小心护住她头，右手持鞭，朝永宁城中奔去。

一入得永宁城中，他搭她脉搏，只觉心脉急而喘，是为暴厥，休息三四天就会自行恢复。这才传左右烧好热水，将她那如锅底般的黑脸轻轻擦拭，换了两次热水，一张清丽脱俗的脸才显现出来。他心稍安，又觉得就算是她真的毁了容也无妨，自己对她的喜爱已是无关外表，与日俱增，只求她能常伴左右。他又给她喂了些汤水，可孙诺牙根紧咬，齿抵上颚，根本喂不进去。无奈，以手指蘸汤汁，轻抚孙诺的嘴唇，等她嘴唇稍微湿润微张，再用手指扣齿，一点一滴，将药汁润了进去。他见孙诺长睫微微抖动，只觉得这么多天的担忧、思念、犹豫都化作此刻还能看到她的慰藉与看到她如此憔悴的心疼。他伏在孙诺的耳边轻轻述说对她的思念。一旦靠她如此近，却不知怎的，眼前雾气弥漫，忙用袖子擦去那雾气，却如同秋冬之浓雾，散了又聚。

他正自擦雾气间，忽然砰砰砰的敲门声，伴着李韦方的嚎叫：“茅兄，你在里边末？茅兄，茅兄...”一声接一声，只怕再不开门，下一秒就要闯将进来。

茅元仪忙起身开门走了出去，问道：“都回来了吗？”

李韦方知道他是问他的宝贝车营，得意的道：“都回来了，大伙儿都顺利撤回来了。袁星儿怎么样？我进去看看她。”

茅元仪拦住他道：“我已经给她诊过脉了，没什么大事，休息两天就好了。走，你同我一起去商量下防御的事。”

说罢拉着李韦方走了。

茅元仪并不知他这个二杆子郎中诊断并不十分准确，孙诺在战前与那假哨探拼那一掌此刻考虑着要不要带走她的小命。

他们又一次低估了孙得功的设计。

试问孙得功抓到永宁城派出的哨探后，惊疑不定，惊的是永宁城怎么会这么快丢了，疑的是怎样的人能算出他的下一步棋。而他这种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有所获的霹雳手段又怎可能派出碌碌无为之辈。那哨探临出门之前孙得功亲自接见，并当着他的面安置好了他父亲和妹妹，最后嘱咐进了永宁城，不论能不能出城，要杀了永宁城中权利最大的那人。所以当时攻向刘庄那一掌原是虚招，那哨探早已暗暗将一身修为集于一掌等着攻击孙诺了。

孙诺此刻安详如打了麻药般睡着。但被那土医当初看似推拿开那一掌之气又翻滚开来，从任脉处向上逆，汇于百会穴，与平时练的合聚之气苦苦相抗，气息乱走，却集于百汇。她不知，从挨了那一掌后七日，每日都会于亥时翻腾一次，七日后气息逆行而亡。她此刻如果是清醒，只怕头疼得如有万针同时刺入头骨中，同时心气淤堵，心脉受损，还好她此时并无知觉。

等她醒过来时，有月光透进窗框。她人却有点恍惚，伸手在墙上一摸，准备开灯。却什么也没摸到。借着月光，见到床旁边伏有一人，兀自睡得正是香甜。那人虽然眼闭着，可那鼻梁如千仁绝壁般的笔挺；那眉毛虽然拧着，可却如泼墨笔尖般的美好。孙诺每次有机会细看茅元仪，都会在心里感叹，这货轮廓真好。

她靠近他，几乎感受得到他的平稳呼吸，开始借着月光数他睫毛。从左往右数了一回，又从右往左数。正数得高兴，突然，这双眼毫无征兆的就那样睁开了。她吓了一跳，忙往后仰拉远两人的距离，却被他轻轻一拨，拥入怀中。茅元仪并不讲话，只是死抱住她，像是抱住什么滑溜异常的东西，生怕滑溜走了。孙诺上半截身子被他抱入怀中，下半截身子还在床上躺着，时间久了极为不舒服。她想轻轻挣脱开去，却被抱得更紧，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忙想用力挣脱，却不想茅元仪用左手抱着她，右手却用极轻极温柔的手法扶摸她的长发，边低声一遍又一遍的喊：“星儿，星儿....”

孙诺听得心都快融化了，而他的喊声又让她无比难过。她不明就里，从怀里挣扎着抬起头来看他，却看到从未见过的他眼里的泪痕与悲伤。她并不知道，当初听说土城遇伏，她生死未卜时，他是如何的五脏欲焚，伤心欲绝。当知道他们死伤惨重时，他又是如何的自责。

他见孙诺抬了头，手扶上她的额头，顺滑下来摸到她灵巧的鼻子，道：“我以为，我活不下去了。你以后不要干傻事了好吗？”

她反手轻轻抱着他，任性道：“你不干傻事，我也不干。”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的对茅元仪有所回应，所以当她环臂抱住他时，她感觉茅元仪僵了一下，不仅暗暗好笑。

但她这点小动作也被茅元仪敏感的捕捉到了，笑容还僵在脸上，下巴已被他抬起，强迫的将他的气息灌入她口中鼻中。她只觉得开始飘飘荡荡的浮在海上，而爱意太汹涌，只差一会就要没过头顶。就在她昏昏沉沉快要完成失去理智的时候，茅元仪却放开了她。

他吻上她的耳廓，在她耳边轻声道：“等打完这场战，我们就成亲。”

孙诺本能地往后退，她发现她极其害怕听到这种关于未来的话，开始不知道属于她的未来在哪里。而越是不知道未来，越想要把握现在，她觉得再让她跟茅元仪分离一分一秒她都不愿意了。

茅元仪见她不吭声，怕她不开心，忙道：“你饿不饿，我让厨房给你做点粥端来吃了再睡吧。”

孙诺拉住他，道：“不用了，这么晚别折腾其他人了。”

元仪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道：“那粥是早就给你熬好了，我本吩咐你一醒就给你送过来，谁知道我议完事你都还没醒。”

孙诺却拉着他的衣袖不想他离开。他亲了一下她的脸颊，道：“我去去就回。”

他好一会儿才端着一碗粥进来，小心翼翼吹了一口，试了下温度，喂到孙诺嘴边。孙诺也此刻才觉得腹中空空。吃了一口，皱眉道：“怎么有点苦。”

元仪笑道：“你身子虚，不敢大补，少加了点参进去。嘴真刁，这都能尝出来啊。”

孙诺一笑，那小酒窝荡漾得茅元仪心里一片湖水起了无数涟漪，他忍不住去用手摸那小小酒窝。

孙诺佯怒道：“干嘛？”

茅元仪假装用袖口替她擦擦嘴，道：“好好吃饭。”

孙诺边吃边问了孙得功的动向和刘庄的病情，茅元仪隐瞒了一部分信息，又净拣好的说了一阵，孙诺一碗粥吃完竟觉得无比安心。

伺候孙诺洗漱后，茅元仪也不急着离开。他将她头置入他温暖的怀里，再用被子给她盖严，保证一丝风都不会透进来后，他才放心的闭了眼。

孙诺觉得在这滴水成冰，天寒地冻，强敌环绕，举步维艰的辽东，没有哪一处地方有茅元仪的怀里更温暖，更能够给她归属感的。她这么多天没有睡好觉，只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这一夜无梦，睡得好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