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夜谈

回府后不再理众人，进屋躺下之后，孙诺一直默默流泪，有一种莫名的悲怆在心头萦绕不去。是的，这些事情跟她没有半毛线关系，这个时空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跟她没有关系。可她开始慢慢有了一个让她无比恐惧不安的问题，她又如何知道她所曾经生活的空间是真实？她又如何知道那个空间里发生的事跟她真的有关系呢？她曾无数次的在她来时自以为真实的空间中感受麻木不仁，虚空度日，无聊透顶。而如今，这个问题一旦出现，在她心中像一颗种子般的发芽，自由生长，让她无法控制节奏，却无名进入庄梦蝶、蝶梦庄的困境当中。

人类的认知不断向前发展，看似解了一个又一个谜团，实际上所触碰到的真相，那隐藏在浩瀚烟海，茫茫宇宙中的真相不过连管中窥豹都不及。而这个时空，当她真真实实存在着的这个时空，当身边这些人真真实实的存在，身边的事件真真实实的发生的时候，当她把人物事件串连成线的时候，她的情绪再不受牵动已经不可能了。

期间茅元仪来看过她几次，被小豆子挡在外间，说她有点受冻，需要静养。茅元仪生性洒脱，也不以为意。孙诺默默哭了一会，迷糊的睡着了。这一睡直到傍晚，中间发了趟虚汗，小豆子一直在旁边照顾着。这时见醒了，忙去端来刚熬好的姜汤。

孙诺皱了皱眉头，道：“豆子，这都什么时辰，你有点常识好吧。晚上喝姜汤，甚似喝砒霜。给我来杯热水好了。”

豆子赶紧换了一杯温水，道：“姐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豆子早在宫里就知道姐姐不是俗人了，可这一路跟来，觉得姐姐不仅不俗，还...”他话还未完，看到孙诺脸色，忙后退道：“姐姐息怒，我又说错话了。”

孙诺没有再盯他，懒洋洋的起身，道：“督师期间没有派人过来？”

“督师派人来过一次，见姐姐病了就让姐姐好好休息，倒是那个茅公子来过好几次。姐姐，要不要托人去请茅公子过来。”

“不用了，京城方面有什么消息？”

“皇上重新启用原兵部尚书东阁孙大学士，他已自通州出兵，收复四城，与各地陆续赶来的勤王兵马汇合至一处，现在京师已经戒严了。”

“漂亮。豆子拿纸笔来。”

孙诺来到外室，坐于桌前，开始一张张的写，一张张的画，脑子里飞快的转着。正当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计算思索之中，外面的吵闹声惊动了她。茅旸可能因为茅公子来了几次都见不到她，跟小豆子吵起来了。

“摆什么臭架子，受冻的又不是只有她一个，我们公子可是为了她，也冻了一晚上....”

听到茅元仪喝止他的声音，小豆子不停的陪不是的声音，心头感念小豆子为了她处处忍让，这时忙开口道：“豆子，让茅公子进来吧。”

小豆子开门，担忧的看着她，她微微一笑，道：“姜汤不可以喝，参汤是可以的，去吧，去给我煮碗参汤来，给茅公子和这位茅小公子上茶。”茅旸哼了一声，立在主子身边。

茅元仪见她容颜憔悴，眼圈红肿，知她哭过许久，又想起早上不知为何惹他生气，也不敢随意开口。一低头看到桌上写了满桌子的纸，还有好些掉到地上，随便拿了两三张起来，心头一震，宣纸上有些密密麻麻的都写着 ‘建州女真’，还有些画着关外的地图。茅元仪自成名后畅游祖国大好河山，对九边尤其熟悉，一看就知道画的是山海关以外的地形，道：“你在想什么？”

孙诺本觉尴尬，但见茅元仪浑然不以早上之事为意，感动于他的心胸之余，也想和他好好探讨一下，于是道：“我在想，自努尔哈赤起兵以来，短短二十余载，杀仇人尼堪外兰，统一建州女真，打败海西女真叶赫部，哈尼部，他是怎么做到的？”

“你怀疑，他得到了帮助？”

“你想想看他以十三副铠甲起兵时候的状况。叶赫部，哈达部都比他强大，周围还有明朝重兵集结，游牧民族想要悄无声息的强大怎么可能。就算他利用各部之间的斗争悄悄强大，那么当他强大到关外九大部落联军围剿他的时候，明朝的军队在哪里，李成梁又在哪？”

“你怀疑他得到了我们的人的帮助？”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李成梁在辽东当总兵的时候骁勇善战，从无一败。那努尔哈赤是如何从他眼皮子底下成长起来的？除非……”

“除非他得到了他的庇护。”

孙诺没有接他的话，自顾自的道：“当年弹劾李成梁的疏犊漫天飞，针对他‘弃地迁民’的攻击从来没有停止过，但凭良心讲，他让的不过是张其哈喇佃子那一块不适合耕种的狭隘山谷。宽奠六堡应该不是由他白白送给努尔哈赤的。”

茅元仪奇道：“宽奠六堡？宽奠六堡怎么会是他送的呢？六堡一直是辽东的前沿阵哨，熊经略曾于万历四十八年至威宁、历靉阳、宽奠，缘鸭绿江岸抵镇江堡，复迂道看险山旧边。熊经略巡视九边时我父亲曾陪伴在旁，他曾跟我提起过当时的情景。六堡尽失应该是萨尔浒之战过后的事情。”

孙诺没有办法告诉他这么一件有争议的事件是后世指责李成梁的主要原因，并且现在那也不重要，道：“不管六堡是不是他送给努尔哈赤的礼物，当杀人如麻名震寰宇的李成梁面对无名小卒努尔哈赤孤身一人立于军营前问他为何于乱军之中杀了他祖父觉昌安及父亲塔克世的时候，别的不说，但我敢肯定，快近苜蓿之年的的李成梁种种复杂情绪中一定有一种情绪。”

“什么情绪？”

“内疚。”

“觉昌安本是帮李成梁去招安的，不想与儿子孙女一起死于乱军之下。当努尔哈赤挺直了腰杆站在李成梁面前的那一刻，我想他是内疚的。因为这份内疚之情他应该与努尔哈赤达成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协议。”

“比如说？”

“你只管起兵，我保你纵横关外，荣华富贵，千秋万代。”

说完这句两人都没有再讲话。沉默，死寂一般的沉默。茅元仪倒吸一口凉气，他所熟悉的事件在这样的分析下是脉络清晰的。万历十一年二月，努尔哈赤祖父、父亲被杀，努尔哈赤拿出祖上传下的十三副铠甲，起兵。万历十一年十二月，李成梁攻海西女真叶赫部，杀二千人，万历十五年，李成梁攻海西女真哈达部，杀人五百，万历十六年，李成梁再出攻叶赫部，杀六百余人。二十余载间，大小数十次战役，无一落败，纵横往来，横刀立马，谁与争锋。可如此战功赫赫威名远播的李成梁居然眼睁睁让建州女真成长崛起，如果没有隐情谁会相信。

良久，茅元仪道：“就算知道这个也没有用。努尔哈赤已经崛起，萨尔浒已经打完，自广宁奔溃，河西七百里，俱为煨烬。辽东已经糟糕透了。”

“不晚，我们现在分析他是如何崛起的对于扭转现在的局面绝对不晚。”

“怎么说？”

“战争，虽然发动战争的人都知道任何一场战争的发动都是为了寸土寸金的利益，可不能以此发兵，因为师出无名。而努尔哈赤，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将领，为了自己的野心与私欲，利用了我朝官员的内疚，还以所谓‘七大恨’为理由，以数十名女真人在边境遇害为契机发兵。名正则言顺，合情合理，顺天应地。”

“仅仅一个师出有名，能有这么大的力量？”

“对士兵来说，给一个战斗的理由绝对比什么理由都没有的要好很多。战斗力从来都不是由武器的优劣来决定，是手握武器的人的状态，士气所能决定的。”其实小诺很想跟茅元仪分析的是，据她观察，美国士兵二战时候的状态和伊拉克战场上状态的差别。二战时，美国大兵的装备，后勤补给，所接受的训练都没法跟伊拉克战争时相比。可二战时候的士兵眼里燃烧的激情，和奋不顾身的勇气与驻伊拉克美军眼里的暴虐，魇气形成鲜明对比。驻伊美军回美国后那居高不下的自杀率也在用生命控诉一个个问题“为什么要发动这场战争”“我是谁？”“我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谁说战争没有正义与邪恶之分，师出有名和师出无名的队伍在战斗力上就不是一个级别的。

可惜她没有办法告诉他这些，她只能默默的看着他，希望他能明白那种力量。希望他能帮她找到那种可以与‘七大恨’相抗衡的力量。

他果然没让她失望，道：“所以你希望我们能找到那种力量？”

“是的，我们目前有保护家园的理由，不过这远远不够,”孙诺一顿。

茅元仪长叹一口气，道：“是啊，如今李将军已作古，当年扶植之情无凭无据，只能另作他想。”

在跟茅元仪讨论的过程中，孙诺感觉大脑的某一部分还在迅速的计算着什么，她开始有一个模糊而大胆的计划，而这个计划中有一个关键的地点，可她隐隐又觉得这个计划要确保万无一失还有个致命漏洞，以至于一时沉吟未决。

茅元仪见她不说话，拍拍她的头道：“你又在想什么。”

对于孙诺而言，茅元仪是值得信任的。他曾于乱军之中救她出死地，他对孙父有崇拜敬仰之情，重要的是，他也曾与二十四骑拼死护卫过孙父。如果说能信任可倚靠的，在这乱象丛生的辽东，恐怕只能是他了。可在计划出口之前，孙诺老觉得有一点点的不妥，却也不知道不安从何而来。

茅元仪看出她的忧心，挥挥手让茅旸先出去。

孙诺思索半时，决定和盘托出，道：“其实现在是一个集结所有兵力进攻的好机会。我们可以利用皇太极未归，努尔哈赤新败，打一个时间差，向前推进二百里，恢复锦州。再以锦州为据点，一口吃下盘锦，辽中，再攻下沈阳中卫。如皇太极引兵来救，则于锦州附近利用前寺山，义州、十三山设伏。如果十三山义民能拖得到几日，沈阳必定攻下。那个时候我们就是在后金的心脏处扎下一根刺，而又以宁远为起点，向前恢复二百里国土了。那时候再攻努尔哈赤老巢辽阳也不是没有可能。”

茅元仪沉默了半响，道：“计虽妙，可有一个问题，在于兵力。昨天那一战打到那个份上，如果后金运气好点，再撑得过一个时辰，胜负就会不一样。袁督师已经在昨天的那场战斗中投入了所有的兵力，才能保我们不失宁远而已，如今哪里还有兵力可以集结。七城四十五堡，人人所想也只能自保而已。更别说前进二百里地去进攻了。”

见孙诺不说话，他劝道：“我当然也知道现如今是进攻的最好时机。可仓促间凑齐的队伍如何能与纵横天下的后金骑兵抗衡，只怕是以卵击石，徒然送命而已。”

他见孙诺还是不说话，起身一鞠，道：“你好生修养，我明日再来看你。”说着便要离开。孙诺一把拉住他，道：“你可记得高阳公曾经说过‘先后缓急当辩。如守宁远，义民自来。择其强者为兵，余以屯牧，無使贼既不得遂诛，而忠义又不能援’。如今的情形和当日王在晋守八里铺，高阳公主守宁远一样。庆幸锦州并无强兵，而只要我们想办法出兵拿下锦州，吃下盘锦，则义民自来。但如果我们不动，除了修养生息，我们会让这些本来可以成为我们的力量沦为夷虏。”说到这，孙诺霍的一声跪下，道：“袁星为辽东义民请命，望茅总兵援手，出兵。”

茅元仪眼中闪过一丝杀机，左手一把将孙诺提起，右手瞬间掐住她喉咙处，道：“你连我的底牌都知道，我却对你一无所知。你绝不可能是参将那么简单。说，谁派你来的，意欲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