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交心

茅元仪哈哈大笑，故意压低声音道，“不是我，难道是那群连女的长什么样都已经忘记的粗老爷们。你身上的脂粉味虽淡几近无，可还闻得出来是扬州戴春林香粉，可那是贡品，再看你身边跟着的这群人，个个都是一流高手，莫非你是京城来的。我听袁督军叫你袁星，可宫里没听说有你这号人物啊。难不成我离京城久了？”

“听你的口气，京城你很熟啊？”听他自顾自的说，孙诺不满的将小脸凑过去。

“也不是，只是有几个交情很好的师长朋友罢了。”

“对了，你这么厉害，为什么昨日议事你不在议事厅？”

他撇撇嘴，道：“我还没露几手呢，你怎么知道我厉害。”

孙诺心道老子还看过你这时不知道写完没要放在四百年后也要卖三万多人民币的全部十三册的《武备志》，当然知道你厉害了，脸上不动声色，道：“你于千军万马中敢闯进敌阵来救我出去，就这点胆识能力也是无人能及。难不成跟我一样，和袁崇焕关系不好？”

他一笑，道：“我怎么会跟你一样。他现在是处心积虑想除掉你，而我，只不过是不受重用而已，差别大着呢。”

“那也是。你处境要比我好多了。你在他身边应该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说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有，这么多参将、总兵，你觉得谁最厉害?”孙诺禁不住问道。

他哼了一声，道：“袁崇焕再厉害，也只是个心胸狭窄之人。他容人的气量差了些。他身边的也只是些蛮夫、粗人，勇气有余，智谋不足。若非一人所托，我是不会留在这里帮他的。放眼望去，满朝文武，我最崇拜的也唯此一人而已。除了他，我谁都看不上。”

孙诺好奇的道：“谁啊？”

“你既从京城来。一定听说过曾任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加太子太保如今赋闲在京的孙承宗孙大人吧？”他问道。

孙诺一怔，听到孙父的名字胃里暖暖的，道：“当然听说过。”

“我最崇拜的人就是他。三年前机缘巧合来了辽东，那个时候的辽东糟糕至极。自广宁奔溃，河西七百里，俱为煨烬，关门以外，几成异域。只见东奴，不见官兵。辽民们往关内跑，跑时携家带口，能带则带，不带则烧。遍地都是烧毁房屋，毁弃农田，饿殍遍野，啼饥号寒，哭声震天。高阳公来之前，兵未合营，将未束伍，没一只愿意战斗的队伍，只有无数的逃官、逃将。百姓逃，官兵也逃，逃跑速度要比辽民更快。直到他来了。他告诉大家不要离开，因为他在这里。”

“因为他在这里？”孙诺喃喃的自念道。

“他当时就这么对着大家说‘我在这里，如奴来窥关，必不使匹马横行。’他说守辽土必用辽民。于是招回大量辽民垦荒屯田，重建家园，以田养兵；招难民七千练就铁甲关宁铁骑；修复城墙、据点、堡垒。他用一句话稳定民心，用三年的时间步步为营连点成线，以蚕食的方式收复九城四十五堡，练兵十一万；训练弓弩、火炮手五万；立军营十二、水营五、火营二、前锋后劲营八。此外他还收复了近四百里的失地，召集辽人及流民四十余万，训练辽兵三万，屯田五千顷，岁入十五万两白银。”他顿了一顿，继续道：“从一无所有到稳定人心，兵不血刃收复失地，再到兵强马壮，军威正盛，他只用了三年的时间。他身先士卒，运筹帷幄，每往前走一步都经过细心勘察，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则必然多方面配合吃下这块地方，再将防守做得滴水不漏。”

他自顾自的讲着，突然反应过来一直都是他在讲，孙诺在听，又想讲这些武人之事，只怕她无聊透了，一回头，却迎上她清亮亮的眼眸，眼里居然全是泪水。他叹了一口气，温柔的轻轻替她擦去泪水，道：“也难为你听得明白。”

孙诺虽然刚刚认识他，一来景仰已久，二来见他行事虽飘逸潇洒，但性子稳妥，眼光独到，不自觉心生信任，再加上他敬重自己早已当作亲身父亲的孙父，一时间已把他当作极为亲近之人，对于他的亲抚竟不觉得尴尬，反而觉得是极为自然的事，道：“我只是觉得这样的英雄人物要是能得一见，求其指点一二，只怕受益良多。”

他道：“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想的呢。感动于他的报国之情，我甘心到他幕前做一名幕僚。他常常亲巡前线，在中前所，宁远，右屯数次遇险，每次都是我们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对于我们而言，他的生死关系着整个辽东，而辽东又关系着大明的气数，比什么都重要。”

“你是蓬莱二十四骑之一？”孙诺想起孙谏告诉她的关于父亲的事，禁不住道。

茅元仪诧异的望着她，温柔的揉了揉她的脑袋，道：“你真是越来越让我觉得好奇了。世人只知道东海书生，除了长期呆在辽东的和孙尚书身边的人，也没人知道蓬莱二十四骑。你又是从何而知？”

孙诺自知失言，只好糊弄道：“我在京城也有几个过命的朋友、师长。听他们提到过。”

“那后来呢？”孙诺追问道。

“后来啊，”他轻轻拉她过来，放到他温暖的怀里，用披风把孙诺细细包裹过遍，道：“聊了这么久我也累了。你靠着我睡一会吧。”说罢也不等孙诺答话，自顾自靠着城墙闭目睡了。孙诺觉得这个仰慕着父亲的人的怀抱跟家里的床一般的温暖，好像在他怀里睡觉时天经地义的事一般，再加上人早困了，闭了眼即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梦里依稀听到父亲那温暖的声音，“诺儿，诺儿….”脑袋蹭了蹭，刚要继续入梦，那喊声倒似越来越急了，再一听，叫的是：“公子，公子。”睁眼醒来，看到茅旸一张白脸挂在她的面前，吓一跳，翻身起来。她一动，茅元仪也醒了。

茅旸狠狠瞪她一眼，对着茅元仪道：“公子，袁督师出府门，朝这边来了，我们回去了吧。”

茅元仪忙叫醒赵三他们，准备离去了。离开前似乎有些不放心，回过头来。

孙诺温柔一笑，道：“放心吧，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他点点头，带着赵三等人走了。

孙诺整理了一下衣裳，继续裹着披风，静静的跪在南城墙头上。酒葫芦已被茅元仪等带走了，见地面上还有吃剩的猪脚，忙捡起来仍至城下，心道，不仅逼得老子杀人放火，还高空抛物。正自想着，袁崇焕已自跟前，忙行礼道：“参见袁督师。”

袁崇焕没有讲话，只是看着她。

她也没有继续讲话，抬头直视他。

在这眼神交流的过程中，有着力量的对决，生死的考验。过了良久，袁崇焕道：“你不怕死。”

“我怕，所有希望督师能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我如何能放你回京城？”

“我也知道你很难信我。可我不想死，不想糊里糊涂的死去，更不想因我督师担下滥杀无辜的罪名。督师知道，我在这里已经呆了两三天了，如果就这么杀了我，你确信能堵得住悠悠之口吗？”

“你威胁我？”

“不敢，可是现在的情形和两天前已经大不一样了。前日在南城，昨日在所有的将士面前我们一群人可都是出现过，到时候京城一追查起来，督师确保还能像前日那样推说路遇盗贼吗？”

袁崇焕微一沉吟，孙诺跪上前几步，道：“督师以一己之力，力保关宁防线，保一方百姓平安。袁星愿用身家性命担保，如今人在辽东，必尽全力助督师平辽。如若有命回到京城，也会感念督师为国为民所做的一切。这一切都是铁一般的事实，不容抹杀。袁星升斗小民，倒也知道凡是都应以大局为重。就如同督师当初没杀我也只是顾全大局而已。”

他还未答话，眼神却被离此处不远的觉华岛的火光所吸引，孙诺站起来随着他的眼神望过去，再联系到白日里后金军退军前乱哄哄奔走哭泣的场面，道：“不好了，贼子们要烧岛。”袁崇焕更不讲话，从附近守城将士手里牵过一匹马，翻身上马竟自出城而去。孙诺忙要了一匹马，一柄长枪，走几步，回过头来，对着兵士道：“速报于祖参将知晓，督师孤身到觉华岛去了，让他派骑兵即刻跟上。”说罢也不等回话，驱马持枪而去。

觉华岛是位于宁远城东三十里的一个小海岛，现在也被称为菊花岛。当初孙承宗初巡辽东，见到觉华和宁远，曾轻叹道：天佑我京师。觉华与宁远互为犄角，觉华驻军进可攻，退可入海。

可这几天特别冷，河面冻住了，后金军踏冰而来。觉华岛本有不少驻军，还有许多祖大寿的旧部。这一大战已经将驻军全部调入宁远城内，岛上剩的都只是随军家属，原岛上居民等。于是等孙诺和袁崇焕赶到的时候，他们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惨淡的景象。那时后金军已经退却了，岛上房屋竟毁，火光冲天，尸横遍野。岛上近一万多人，无一人生还。孙诺在岛上走了一圈，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背向上升起，寒彻身体，突然，她看到了一面旗帜，应该是白日里被他们烧掉一大半的那面旗帜，旗杆牢牢的立着，上面却挂了个小小孩童，身上被戳了好几个窟窿，眼睛没有闭上，兀自恐惧的睁着。他眼望的地方，有一位妇女，脸朝下横卧着，身上貌似被砍了十七八刀。

孙诺再也支持不住，跪倒在旗帜面前。她无声的哭泣着，透过残肢败体，似乎看到了整个过程，听到了孩子母亲苦苦的哀求，得到的却只是无情的砍杀，孩子扑在母亲身体上，想用小小身体保护母亲，被长枪挑起，另一枪刺来，抽出，再刺入。每一次刺入，都好像刺在孙诺的心上。她意识到，如今的辽东，人们已经在无数次的退败中迷失了方向，连孙父三年前曾经带给他们的希望也随着他的黯然离去而逐渐消失。如今的辽东，可以依靠的只有还在做着艰难抵抗的身边这群人从脚下的这片泥泞中爬着，爬出一条道路来。而她，必须为这样的流着血泪的爬行做点什么。

她想站起来，却因贫血晃了晃，腿一软又跪了下去，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扶起，转过头，迎上茅元仪担忧的眼神。她道：“你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杀戮，对不对？”

茅元仪没有再看她，眼望着远方，道：“不要怕，你也会变得跟我一样，慢慢习惯的。”

孙诺一把推开他，往前急走，正好遇见祖大寿、朱副及朱梅一群人带着骑兵赶来。孙诺见到祖大寿面上似有泪痕，全身因为愤怒而轻轻颤抖，她想起祖大寿在岛上应该有近二百的族人。她默默避在一旁，退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