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灭（02）

老脸顺手拿起螺丝刀仔细调了一下，猫女冷冷地说道：“这个就不用你再操心了！”他却装作没听见，瓮声瓮气回了一句：“阿兰不知道到哪里了，我得去看看。”

女人没有回应，像是什么也没听到，只对自己怀里的猫儿说道：“还真有猫儿不爱鱼腥的么？”老脸出了门，只听到里面女人仍在咯咯冷笑。

那天阿兰没有回去得成，老脸在火车站月台上栏住了她，说“咱们回家吧！”阿兰说：“不是嫌我笨么？”

“这个地方有些乱。”老脸从她手里抢过了她的旅行袋。“咋乱？”她接着问道。

冬天到了，几十年没有下过雪的城市竟然飘起了鹅毛大雪,楼宇花草都落了薄薄的一层。商铺里的人都走了出来，望着半空里飘落的雪花，啧啧称奇，欢天喜地忙着拍照合影。

李四不是在遛狗，他是在牧狗。一个大男人气喘吁吁地跑在一只小狗后面。

眼看快到宠物店门口的时候，小狗欢呼雀跃地在走廊上来个九十度的急转弯。于是老脸先看到一只哈哧哈哧吐着舌头的小狗出现在他的脚底下，接着又看到呼哧呼哧喘着气的李四立在他跟前。

“帮他找个老婆吧？”李四说。

“贵庚？”

“刚满一岁！”

老脸瞪着他，“那急个啥子哟？”

“狗和人不同，狗一岁就相当于人七岁。”，他给了老脸一拳，“你做这个的还不懂啊，小型犬一岁就算成年了。”

老脸呲着牙笑了笑，连忙说我帮你找帮你找。

李四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哎，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老脸一听乐了，便拿了条凳子让他坐下来，叫阿兰取了两支啤酒。

李四呷了口酒，话匣子就打开了。

弗洛伊德说，人之为人，首先其是一个生物体。既然人首先是生物体，那么人的一切活动的根本动力必然是生物本能冲动。在社会法律、道德、文明、舆论的压制下，人被迫将这种本能压抑进潜意识中，使之无法进入到人的意识层面上，而以社会允许的形式下发泄出来，如进行文学、艺术的创作。

老脸平日里就喜欢文学、艺术。现在听李四这么一说，他立即感到不安起来。

李四没有理会老脸，反而指了指趴在他脚上的小狗。

如果按照这个逻辑，它无疑应该是最幸福的生物体。我们既然叫它狗而不是人，那么我们的社会法律、道德、文明、舆论就不能对它产生压制。它也无需将这种本能压抑进潜意识中，更不必装模作样地进行文学、艺术的创作，这种本能本应得到充分的释放。

但现实正好相反，像它这种生物体大都一辈子都得不到一次发泄本能的机会。因为它们被像我一样的人类分离圈养，它们是孤独的，就像我一样。

李四戳了戳自己厚实的胸口。

他有一段名存实亡的婚姻，这个大家都知道。

老脸突然问道：“你老婆几时回来？”

李四没有说话，晃了晃酒瓶，对着透过玻璃墙的光看了一下。

李四突然叹了口气。李四的狗原先是不跟李四的，只认她老婆。老婆去了美国，狗没去，就跟了李四。

李四像爱老婆一样爱着脚下这条狗。

老脸喝了一口酒说：“换了我，我也爱。”

李四白了他一眼，阿兰也白了他一眼。

老脸赶紧说：“哥，我说狗。”

李四的老婆，短发，大眼，长腿美女。

有人肯定地说她是白富美，隔壁的隔壁那家专卖棉袜子店女老板也说是。

她好有钱啊，一进来就说，这里袜子好便宜啊，这个来一打，那个来一打。

老脸不知道李四的名字，却知道他老婆名字叫阿朱，整条街看店的都知道。

像所有肥皂剧的爱情故事一样，李四在一次朋友聚会上，认识了富家女阿朱。两人坠入爱河，如胶似漆，一个月后闪婚。两个月后，阿朱把一纸婚约锁进了衣柜，孑然一身去了美国。

有人说，是阿朱大学时的男友在美国，她找他去了。也有人说，阿朱对目前的工作状态不满意，去美国留学充电去了。

第三种说法老脸认为最不靠谱，他们说隔壁卖外贸女装走起路来像蛇一样的女人肚子里有了你李四的种，阿朱知道后一气之下去了美国。

李四气得把剩下的半瓶一口气给干了，阿朱走后这家店才开的张。

他又拿了两瓶啤酒，李四说不喝了，喝多了小肚子涨。

老脸说没事，就这点酒。一边开了酒瓶盖，一边问那蛇一样的女人现在肚子里到底有没有你李四的种？

李四晃了晃手中的酒瓶，正欲答话，膝下的狗突然朝门外狂吠起来。三人抬眼望去，只见警车和救护车鸣笛晃灯地急急赶来。路口拐角的地方聚着一群街坊，说是有人坠楼了。

坠楼的是养了很多只猫的那家，有爱八卦的阿婆说可能是男主人自杀，说自己就住他们楼下，以前经常听得他们吵架。深更半夜地还听到楼上女人说男人这么喜欢在外头鬼混，就不要回来。又有阿伯说甚至听到女人喊救命的声音，好凄惨吓人。

一直没出声的阿兰突然说道，“那应该是女的跳楼才对。”

老脸忙叫阿兰回去看店，说等下有猫粮送货过来。李四也没了喝酒的兴致，便领着狗儿走了。

过了几天，附近的老保安说了。原来是那家有只黄猫儿落在遮阳板上，脖圈被东西勾住动弹不得。女人唆使那男人跳下窗台一只手去捞，没料到另外一只手抓住的窗户松了。脚底一滑，掉了下来。老脸刚问了句窗户是不是也一起掉了下来，阿兰却扯了扯老脸的衣服。街坊们听了，摇头叹息，都说可惜便散去。

又过了一年，老脸再没见过那女子。宠物店生意越过红火，就顺势多开了几家店，首期早已赚够，和阿兰去民政局办了结婚证。阿兰说不如就在楼上买套二手房，老脸不同意，说离这里远点好。又添置了一台面包车，除了平时进货送货，休闲的时候也可以带阿兰四处游玩。

一天，朋友张三说有家餐厅不错，有特色，叫老脸带上好酒去尽兴。

只见山脚野地里，用夹芯板搭出的几间平房来，也没招牌。空地里门庭若市，豪车云集，几张圆桌早已爆满。食客中有光头赤膊带狗链子一般粗的金项链的，有穿西装打领带的，有吐痰抠脚的，各色人等，应有尽有。

各个桌子上摆着一个脸盆大小的褐色粗瓷大煲，底下炉火兴旺，餐厅里充溢着中药味。煲里褐色块状不知何物，张三说这是中药煲的大补之物，叫他吃了再说。说话间，只见收银台有一怀抱黑白双色猫儿的女人，宽肩细腰，嘴角上那颗黑痣一上一下，正大声催促服务员给俩人端茶倒水，不是买猫粮女人又是谁呢。

老脸头脑里轰然一声，却见那女人一双秋水正朝他这边望过来。他忙跟阿三借口去后山上洗手间，只见洗手池旁毛发沤烂，散发恶臭，山坡垃圾堆里竟还歪着几颗猫头，毛发倒竖，睁眼怒目。再抬眼顺着山势往上，赫然一半新土坟，前置一石碑。坟头上歪着一颗海碗大的猫头，犹似那女人家的虎纹大黄猫。老脸壮胆上前，只见上面两行字：

——“亡夫之墓，妇猫女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