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弦、飞鸟

我是在福建的一座土楼里长大的。

　　长大以后我看了《四世同堂》，有一个朋友很喜欢北京四合院的热闹气氛。但她不知，土楼比四合院热闹几十倍。

　　一座楼几十户人家，稳扎稳打算起来和我同一个年龄段的孩子大约有二十来个，最大的和最小的年龄差不会超过八岁。

　　而他，就是其中一个。

　　他的名字是林簌阳。

　　小时候我总觉得那家伙怎么这样，就比如说有一次，所有人，大的小的老的，都在扎过年的灯笼。这个说要扎兔子，那个说要扎公鸡，整个院子吵成一片。那时我正值人来疯的年纪，叫得比谁的大声。

　　玩到一半我忽然想上厕所，跌跌撞撞从人群中挤出来，忽然察觉到似乎有人在盯着我，心中蓦地生出奇异的感觉，扭头望去，只见一个白净的男孩静静蹲坐在僻静出，眸光浅淡，眼中倒映着被挂在树上的扎好的火红灯笼和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望着他，他也望向我。

　　我们四目相对，傻乎乎地对视了几分钟，最后还是他移目光，望向了别处。

　　我莫名感到有点慌张，匆匆丢下一句：“你等等我。”

　　然后又蹭蹭蹭冲进人堆。

　　等回来时，呆呆地发现那僻静处已经没有了他的身影。

　　真的是出乎意料。我在原地站了许久，好容易才把刚刚酝酿许久的一句话咽回肚子里，赌气般地把手中灯光明灭的灯笼砸在地上。

　　“呐，你是喜欢灯笼吗？我这边还有一个，给你吧。”

　　那天我回家向母亲问起这个男孩，呼呲呼呲描述了好久，母亲才轻声道：“你说的，应该是林簌阳。”

　　.

　　林簌阳。

　　这个名字在小小的我心中不自觉得生根发芽，有时我默默地在心里会将他的名字念上好几遍，想着，簌阳，簌阳，那么好听的名字。

　　不知从哪天起，每当土楼所有人聚在一起摆起大圆桌吃早餐时，我总会悄悄把母亲特意给我煮的水煮蛋用餐巾纸包起来带走，然后向献宝一样笑眯眯地递给林簌阳。

　　每次我看他接过那个鸡蛋，然后微笑地对我说声“谢谢”，我就如吞下了一大口暖呼呼的热粥一般，从胃一直暖到心底。

　　那时的我傻乎乎地怀揣这份温暖，这份不为人知的小秘密，乐呵呵地收下林簌阳赠给我他自己编织的小蛐蛐小蝴蝶，自以为这样就很好，这样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也很不错。

　　很久之后我才明白，这不过是一个大哥哥对妹妹的包容，是一个修养好的人最基本的教养罢了。

　　.

　　十岁那年，爷爷的故友找到了我的母亲，他们商谈很久后，做出了一个影响我一生的决定。

　　送我去首都学石雕。

　　小小的我和母亲坐上来接我的面包车，砰地关上车门，然后呆呆地扭头望向窗外寻找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但凌晨三点的天空漆黑，路面飘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白雾，街上只有一盏迷蒙的橙黄色路灯在冷漠地望向我。

　　母亲和土楼里的人相处并不好，我们离开时，她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说起，自然也没有人相送。

　　.

　　我就那样离开了那个居住了十年的土楼，离开了童年懵懂的感情，赴往另一个陌生的城市。

　　.

　　多年后的某一天，我淘到了一块很有意思的石头——那块石头，像小孩子的脑袋。

　　我对着它端详了半天，然后操起刀子雕了一个多月。

　　我不知道我雕的人是谁，只是凭着感觉，雕了一个微笑着的男孩。

　　有一天一个朋友来到家里，看见这个石雕，“啧”了一声。

　　我问她怎么了。

　　“也没有什么。就是这个石雕挺好的。唔……有灵气？”

　　“什么？”

　　“你这个石雕，给我一种……”她蹙着眉，斟酌着措辞，“很……温柔地感觉。”

　　温柔？

　　我一愣，又一次望向石雕。

　　忽然间我仿佛穿越时空，看见了那个弥漫着早餐浓粥香气的土楼，看见了那个童年记忆里的少年朝我微微一笑。

　　我怅然。

　　自离开土楼，我再未见过林簌阳一面。对他最后也是最深的印象，不过是他结果水煮蛋时微笑时候的浅浅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