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盛夏，京城却也有舒爽的时候。

　　黎明时分，辰启东白。街巷上，昨夜未熄的灯火还亮着微弱的光，在清晨的雾气中忽闪，透着纸罩之外点落的露水，歪扭的斜斜映出空净的街市。

　　长夜暗流方去，烈焰修罗未燃，这大概是云谲波诡的京城一天中最安逸宁静的时光了。

　　黄狗在人家前抽了抽尾巴，半吐舌头贴着地的脑袋倏然抬起。猛然醒来，甩了甩绒毛上沾湿一夜的风露，似乎也甩走了混沌困倦，黄狗警惕的提起了软软耷拉的耳朵，双目炯炯的凝视着不远处搅了他清梦的一群人。

　　京城一来多是富贵闲散的商贩人家，二来大梁本重文教普及，盛行的便也是庸散华贵，秀逸飘飘的服饰。女子长纱轻幔迎风胜蝉翼羽裳，男子大袖文云更是闲雅之风。在如此繁华之境，那一群人却忽然行来。

　　他们速度都不快，胯下骏马也只是散步般小跑而过，马鬃在晨风中丝缕漾起，竟也有了猎猎刚劲之意。不过最奇怪的是骑马的几人，个个箭袖劲装，软甲缚身，银腕皮靴，除了为首一人，皆腰悬刀剑，在懒懒未苏的帝都卷起明阳血气。

　　此时一行人已近，为首原来是个少年，忽然松了缰绳，行得更慢些，后面几个刹不及，险些撞上。少年神色严肃，伸手向腰间探去。

　　“怎么了，刚刚有什么东西吗？”紧跟在为首一人后面的汉子，皮肤微黑，警觉的将手扶上腰间短剑。众人也都紧张起来，开始仔细的环顾四周。

　　喏喏喏。

　　黄狗耳朵微转，歪着头偏向了发出挑逗声音的那方。几人一愣，也偏头朝着声音传去之处寻望。一双棕黄的眼对上黑漆漆一片，互相瞪着，长街上安静的对峙。

　　半晌，黄狗觉得一阵刺目，眯了眯眼，才发现不知何时对面多了一对金黄，清波逶迤。黄狗有些不安，支起后退，准备从竹篓后溜走，少年却抖了抖手腕，丢出了什么。

　　黄狗炸起了毛。他已不年轻，遭人丢弃，四处偷食，被石头砸，总也还会痛。缩了缩脖子，他赶忙避开，躲进堆放的砸摊里。

　　瞪眼的原目标消失，几人又齐齐瞪向前方。那少年拍拍手，勒紧缰绳又快了起来，小跑几步身后没了动静，这才侧转回顾。这次是一双金黄。

　　“……大家怎么了。”

　　“一条狗……没怎么没怎么，殿下不是提醒我们此时行事小心为妙吗出，怕这档口出什么变故，所以殿下忽然停下，我们还以为……”还以为异变突起，要大干一场。原来，探向腰间，摸的不是武器，只是一块喂狗的干肉。

　　真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真的只是在喂狗而已。果然是邶王，总能扯紧弓弦，唯听清音。闲散到让人无言以对。

　　北辰吟殇长叹一口气：“可惜几位哥哥还有脑子，我倒是想他们赶紧闹腾一下……雾快散了，父皇应该起了，走吧。”

　　一行又恢复了严整，邵绫忍耐许久，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殿下你为什么随身带干肉，该不会……就是喂狗的吧？”

　　“啊哈哈，够多可爱呀，见到岂能不喂一下。”

　　“殿下确定它会吃？”

　　“吃不吃无所谓啦，多一块碍眼又撑不住着……”

　　出征前，没有肃然的预判，没有沉重的分析。紧张也不过一刹那，一路上聊起来，居然还是一只狗。

　　“不是，我们该不该谈点正经的事？”终于有人听不下去了，阎伏璧郁闷道，“比如，殿下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吓唬我们？能不能不逗猫猫狗狗？”

　　似乎隐形了一路的上官令已经被闹剧深深震撼，连凉凉刺一句都做不到，嘴角微抽起来：“好正经啊……”

　　穿过巍巍殿门，梁帝披一层薄衣，还有些睡意未退，却依旧遮不住眼神的锐利和审视。

　　“给父皇请安。日出之时，儿臣便要出征，唯愿父皇在京，一切安好。”一头叩响，回荡在黎明空荡荡幽殿。

　　眸色深深，梁帝缓缓立起。

　　“吟殇，西楚将犯，北疆有危，你可知此行之重？”临行前，梁帝终于有了帝王固守江山的本色，昔年疆场风霜刻下的深沉与丘壑，倒底是他心中的百川奔流。

　　如何能不知。于他人而言，这只是一场远在京城之外的一纸战报，在退朝后的朝臣口中，在京城百姓的茶余里。无论是北辰吟殇，还是邶王府的部下，表面上的漫不经心，不着重点，都只是被血腥冲昏的麻木。有多少战争能谈笑风生的走完，不过那些遥远的人儿，从体会不到的死亡数字后真正的含义罢了。当真要再临狱场，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做不到，真的做不到毫无波澜。

　　一行将去，在那盛夏依旧冷风呼啸的北疆，提起多年前碧血未寒的刀戟，要守的，又何止北境城池？血在沉寂，风云已及。

　　北辰吟殇柔柔的声音忽然变得坚凉，逐渐凝固成锋：“北疆一线，万民同守，我在城在，城亡我忘，儿臣定不负所托，佑大梁千秋盛世。”

　　梁帝微微点头。再多的猜忌忌惮，考量不喜，从他选择这个儿子为帅起，他看重的也已经超出了龙凤相争。这个本应还在风流的少年，在沙场之上，还有梁帝愿意相信的炽烈忠心和所向披靡。

　　一线金光乍起，氤氲泄下，激起灰暗天色最后的残幕。北辰吟殇掀起衣摆，逆着光影伫立，宏日辉煌，绽破在一人身后。心中微震，梁帝看到了许多年前的旧影。沉默的点点头，梁帝再次开口，声音温煦许多：“皇后让我待她告诉你，万事小心，她不来送了。”

　　皇后总是如此。对于唯一的儿子，她当年拼死相护，从此便也淡漠，几乎不像那个温厚的女子了，更不似一个母亲该有的样子。有人猜测她其实也不喜只是不忍，还有人说她救子不过做个样子挣些声名。

　　确实没谁听说过这母子二人有多少温情，如果非要说，还不如皇后身边的宫女来的亲些。后来，北辰吟殇也已不是那个需要母亲呵护的幼童，他便彻底脱离了皇后的视线。

　　北辰吟殇却唇噙浅笑，心中渐起苦涩。世人不知，但他却明白皇后的苦心，只是，他荒废了而已。最后郑重的躬身一礼，北辰吟殇干脆的转身，每走一步，都愈加稳重。不复闲散王爷的玩世不恭，少了慵懒的温柔神情。寒霜之息毕现，令人不敢直视的锋芒。

　　宫道上渐有些内官，悄声感慨这少年变换如风，总是让人琢磨不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梁为了让朝臣养精蓄锐，早朝一向较晚。宫行道的最后，朝臣还未来，一眼便可长长延向深锁重门。北辰吟殇慢了下来。行道的墙头一人修长的腿轻轻的晃，银剑垂下的流苏缠着末端的银铃，欢脱的随着微动脆响。

　　抬头，北辰吟殇伸出手：“有劳御史大人相送了，不知大人还有何要交代。”

　　南宫衔征低下身子，在朝阳前投下一片阴影，罩在北辰吟殇上方，抱着手，目光带着审视。北辰吟殇被盯了许久，越发觉得这人奇怪，却又说不出哪里。

　　淡金的流光在深紫的古潭中闪着冥冥清光。这个早晨第三次诡异的对视。

　　北辰吟殇放下手，也抱起来。移开目光，声音却忽然莫名轻地有些飘忽，又与方才的坚韧相去甚远：“你收好你的人吧，如今的形势，你还是不要暴露的好，这就不高兴了。”

南宫衔征从墙头跳了下来：“我很不高兴。这些人都信得过，北疆那么凶险，多几个人助你，我在京城也放心。”

　　北辰吟殇微不可察地摇摇头：“你选的人我自然信得过……你也不必太担心了，又不是第一次去，况且，你的人，难道会比我更厉害嘛。多了几个人，我岂不还要多费心力免得他们受伤。”

　　南宫衔征一时语塞，竟找不出话来反驳。派过去了，挡枪挡剑拼死当然可以，北辰吟殇愿意吗？万一这些人出了什么意外，以南宫衔征对他的了解，天知道他会不会又犯傻。

　　“你……不想承认口是心非就能不能别管不相干的人，或者你管一下我也可以？”

　　北辰吟殇忽略前一句，被他束手无策的无奈神色逗笑：“管你干什么，我要死在边疆了你还可以继续好好做父皇的小御……”忽然被抱住，北辰吟殇吓了一跳。活这么大真没什么人抱过他。

北辰吟殇难得的反应迟钝，还未挣开，那边却已经松了手，拍怕他的肩：“兄弟，你太没良心了，怎么能这么说话。”南宫衔征神色如常，似乎也只是朋友间的笑言。比起竹林书院里的变色，一切都很正常。不过朋友之间抱一下本来就很正常，只是他不习惯。

　　可北辰吟殇最近见他总觉得什么地方对劲，但他很多时候连自己的情绪都时常混淆，又怎么能判断他人。不动声色，继续笑道：“好吧，我的错。时候快到了，我今日还要赶路。”

　　南宫衔征也不再多言。他知道，再劝也没用。他知道，北辰吟殇不愿受别人的好意。如果在被捅一刀和被抱一下之间，他恐怕会毫不犹豫的被捅。没几个人看得懂，南宫衔征却被深深刺痛。对于北辰吟殇来说，只有天下人都负了他，他才能心安理得的拎起屠刀。可即便负了他，他依旧在挣扎。但他没得选，因为他不可能成为别人屠刀下的羔羊。

　　就像一只孤单的狐狸，以狡黠掩盖满路的苍凉。就像一只孤傲的鹰隼，以疏远隔绝所有的痛。

　　“对了，我有重要的事要托你，下次见面给我带过来。”愣神间，北辰吟殇忽然回头，神情严肃。

　　南宫衔征一挑眉头，会意的点点头：“放心吧，一定给你取来。”

　　北辰吟殇最后满意的看了他一眼，潇洒的一甩红袍，以主帅的气势扬长而去。

　　天光渐烈，背影消失在尽头。南宫衔征只是站着，又坐回墙上。翻了个身，消失在墙头。朝臣该早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