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山河故人

午后。　　　

过了客人最多的时刻，我终于合上了账本，这才有机会喘口气。扔掉笔活动活动酸痛的手，朝门外巴望，秋风扫着枫叶卷过门前，凤仙居里客人也稀稀落落，与厅中景象一般无二。　　　

小四又过来朝我挤眉弄眼，抱着一坛酒，像是正经跑堂，眼里却总有些幸灾乐祸。　　　

昨夜阿朱入了魔一般，一剑竟然斩断了苦良居的招牌，金字牌匾掉到地上碎成几块。掌柜的脸憋得铁青，早早拉上了门，把我绑到后院挂在树上，抽了根藤条要揍我。要不是小四死命拦住，估计我真得脱下来一层皮，起码也得两三天下不了床。　　　

虽说这顿鞭刑没落到身上，掌柜却罚我昨夜在树上过夜。我昨天是穿的单衣跟阿朱喝酒，在后院冻得不成样子，小四要给我送些衣物，被掌柜的堵在房里，无计可施。　　　

我一夜也没能睡着，指望着阿朱来解救我，结果他一夜也没出现。吹了一夜秋风，我得了重风寒，但是被放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秋阁找阿朱，这没义气的东西连个纸条也没留，竟然拍拍屁股就溜了。　　　

掌柜虽说生气，但也心疼我，清晨训斥了我一顿，末了跟我说今天别跑堂了，让我管账。我本就好动，却要在厚厚的账本中埋头一天，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折磨。　　　

小四哼着曲儿来回跑堂，想到他昨晚也还够义气，我哼了一声，没跟他计较。长长伸了个懒腰，感到一阵发软晕眩，我眯起眼准备打会盹儿。　　　

小憩约莫半刻功夫，就听到门外传来踏踏的马蹄声。我抬起头，看到有一骑从门口飞奔而过，马上骑手一勒马绳，翻身下马，骑术精湛。那人将缰绳交到门口迎客的面首手中，面首朝厅里喝了一句：“大人来咯！”　　　

这是句暗号。面首如果喊“客人”，那便是布衣百姓，就在厅中喝几杯酒，稍宽裕些的就去雅间；若是喊“大人”，那便是官老爷，通常都会被安排到二楼一直预留的雅间，这是论事；若是喊“贵客”，那大都是周边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们，便去三楼的雅亭，说些诗词歌赋。面首都是久经历练，一双慧眼精明无比，绝大多数一眼就能看出客人身份，只要是来过的客人，都能依稀有些印象。

　一般午后是客人最稀少的时候，这时候却来了个官老爷，还是自己一个人纵马来的。我心中好笑，却也不敢怠慢，却看到那“官老爷”疾走两步到我的桌案对面，大声道：“小二，温杯茶！”　　　小四心明眼亮，连忙答应一声，端来两碗碗茶水，给我和客人一人一碗，向我投来个嬉笑的眼神。　　　

难怪面首能够确定这孤骑是位官老爷，也难怪小四也识得眼前人。这贵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另一个发小怀英。　　　想到如今怀英身穿花衣蟒服，头顶三尺乌纱，官位大理寺卿，领从三品，我心里就有些痒痒起来。这阿朱和怀英都飞黄腾达，唯独我还在酒馆帮工，可谓是世事无常。　　　

我与怀英对视片刻，同时哈哈大笑起来。仔细想想，自从怀英升官之后，的确没怎么聚过了，上次见面还是上个月的中秋节，但也不过是他领着一众官兵匆匆赶路，在人群中对视一眼互相点头致意罢了。　　　

猛笑半晌，怀英才堪堪收住，长叹口气：“别来 无恙？”　　　

“这叫个甚么话？”我揶揄道：“竟要三品官爷亲自下问我，受宠若惊！”　　　

“别扯这般屁话。”怀英端起茶水仰头一饮而尽，用衣袖随手一擦——我这才注意到他今天穿着黑色的窄袖夜行衣，而不是蟒服。　　　

他放下杯来，不轻不重的砸在桌案上：“我今天找你来，是有要紧事想跟你说。”　　　

我马上来了兴致：“什么事？”对于大理寺查案的事情，我向来很感兴趣，不过怀英大多数时候都讳莫如深，今天倒是一反常态，主动提出要跟我聊聊，我更加好奇了。　　　

听闻大理寺卿亲临，掌柜的赶紧出来客套，连忙要斟茶，怀英摇摇头，笑说：“不用茶水了，借个人就行。”　　　

大理寺卿亲自借人，掌柜的也不加犹豫，冲我点点头算作是应允。及出门来，秋风刮在脸上，这才清醒了些，意识到如今怀英的确是我攀不起的贵人了。　　　

漫天黄枫飘落，秋风阵阵，卷起烟尘和落叶，扬到高处又缓缓飘落，日头隐在层云中，只能看到一些微弱的霞光。已是深秋，农活也渐渐松散了些，各户人家都开始屯粮过冬，街道上的行人匆匆忙忙，不愿在寒风中多耽搁半刻。唯独我和怀英是个例外，他没骑马，于是我们两个人向着城北的方向，在堆积的枫叶中悠悠散步。　　　

“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么？”怀英笑着说，“那也是个秋天，那时候枫树还没有这么高，我们也没有这么高，也是在枫叶中跌跌撞撞的追逐。”他慨然叹了句，“挺怀念的。”　　　

“我也很怀念。”我回答说，“我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总是在玩闹一整个下午，在夕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手挽手走过街头。阿朱总是在重复想去看戏，你却总想着喝酒，你俩总是一人拉着我一条胳膊，我说去看戏，你就顺从；我说去喝酒，阿朱也不反对。”　　　

怀英眼神有些暗淡，轻轻吹下眼睑，轻声说；“回不去了。”　　　

我没回答，心中也被无尽的惆怅填满了。在这秋景冷落的街头，我们两个人再度陷入重重心事。　　　

“他......”怀英很轻很轻地问，“我是说......他......你知道的，他还好么？”　　　

“阿朱么？他还不错，混的风生水起。以前他总嚷嚷着看戏，如今一曲《别姬》名动天下，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　　　

“你最近见过他么？”怀英问。　　　我突然发现他的眼神变的锋锐而凌厉，万千刀光与剑影藏在眼底，到嘴边却是轻描淡写的一句问候，这让我有些不适应。想来怀英与阿朱有近半年没见了，出此一问倒也合乎情理，我便没再追问，点点头：“昨夜我们两个还在一起喝酒。”　　　

“喝酒？喝了多长时间？”怀英似乎大感疑惑似的。　　　

“是啊，就在苦良居的秋阁，大家都能作证的。至于时间么，我倒不是很确定，不过我和阿朱是提前约好的在苦良居见面，他来的时候还没日落，我们一直喝到深夜，虽不确切，许是有三四个时辰。我回到厅里的时候已经准备闭馆了，至少也是戌时，甚至更晚。”　　　

“他一直和你在一起么？寸步不离？”怀英的问题愈发紧密，也愈发尖锐，矛头隐隐有所指，眼神凝练如刀光。　　　

“是的，寸步不离！”我大声说，“我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但你这是在审问我！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与我俩有什么纠葛，你都不该质问我！你可以怀疑我的品格，但你没必要质疑我们十年的友谊！你满意了？”　　　

怀英被我吓到了，气势弱了三分，有些讨好的说：“我没别的意思，不过是询问罢了。你若是能确定阿朱和你寸步不离，那也好证明清白。”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怀英看看周围空旷无人，压低了声音道；“这件事情必需要告诉你了。昨晚有名刺客闯进了内城，潜入了刑部尚书贾浙大人的宅子中，大约是酉时左右发动了刺杀。不分男女老幼，逢人便杀。有位老管家装死逃出贾府，直奔大理寺投案。等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是酉时五刻，贾府上下六十余口人尽数被屠戮，除了老管家无一生还。刺客还点燃了偏院的书房，书籍毁坏一空，但所幸火势及时被控制住了。尸体经过连夜检验，确定出自一人之手，武器大约为五尺唐刀，手法凌乱而凶残，看得出来刺客武艺并非多么高强，但胆识却是令人心惊。”　　　

我惊讶极了，没想到长安城天子脚下竟然出了屠门的凶恶行径，真是令人难以接受。　　　

“从昨夜到现在我都没敢合眼。我这不刚刚有些空闲，赶紧来找你了。”怀英呼吸急促起来，继续说，“我们赶到的时候，凶手还没来得及逃离现场，我与他对了几招，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每一式都是蛮不讲理的用力劈砍，但却有一种精妙的力道，只是摆脱我的纠缠，然后遁逃了。”　　　

“不只是这些，对么？”我思忖了片刻，低声说，“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关于阿朱。”　　　怀英默然点头，自夜行衣的怀里掏出一方手巾，四角折合在一起，缓缓打开，在那手巾中央，静静躺着一只香囊。　　　

那是一只深黛色的香囊，上面纹绣着九朵荷花， 散发着淡雅却沁人心脾的清香。这气味我太熟悉了，十年中闻过无数次，里面是牡丹花瓣、杏仁、麝香和决明子，芳香淡雅，提神醒目。　　　

那是阿朱的香囊。　　　

怀英继续说：“我赶到的时候，香囊就在离刺客两丈左右的位置，他扑过去要抢，被我挡住，过了几招，从墙头跃走了。”　　　

“我敢确定那时他就在我身边。”我信誓旦旦。　　　

“我也知道，”怀英叹了口气，“找你来印证一下，也算是放下一块大石头，查起来也不至于畏手畏脚的了。”　　　

他虽这么说，但我心中的疑虑却没有丝毫消减，没人知道这名刺客的目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何要栽赃给阿朱。这一切的事情来得毫无头绪，真相像是纠缠在一起的毛线团，怎么才能触摸到它呢？它的头绪到底在哪里？　　　

下一刻，我就明白了怀英的意思。我抬起头看向他，他没和我对视，而是看向远方。云层似乎更加浓郁了，遮住了整片天空，就连日头那隐隐的红光也迷离了。　　　

也许这就是本质，真理永远隐藏在无际的云层后，你会想要触碰，其间却是千山万水。当你终于厌倦了追寻，它又出现在一层轻纱之后，向你伸出手来。　　　

怀英继续向北城走去，我知道我已经不需要跟去了。　　　

“把阿朱叫出来吧。”怀英没回头，背对着我说，“我们也聚一聚，就今夜，苦良居，秋阁，酉时。”　　　

“你说得对......”我在他背后轻声说，“我们都长大了，该承担曾经厌恶的担子，去成为一个全新的人，成为年幼时最讨厌的样子......”　　　

怀英继续走，枫叶落在他的身上，他好像没有察觉。　　　

“长大的确苦恼，但也有好处。”我继续说。　　　他的脚步似乎慢了些，但仍然向前走。　　　

我用尽了所有力气，却很轻很轻地说：“成熟的好处的就是，以前得不到的，现在不想要了。”　　　

我不确定他是否听见了，他始终没再回头，而是坚定地向着前方走去。　　　

我静立秋风之中，目送着他的背影走向远方的无边无际，距离遥远不可及。　　　

他没回头。直到背影消失在我的视野中，一直都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