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篇·陌路逢春 二胡泣血

酿几百个日夜，添几抹乡愁，舀几瓢故乡灯火，和几家欢声笑语，摇铃系着火苗，像织女洒出的红霞洋洋洒洒漾满了天，抚弄迷人的长发，舞乱了村庄百姓的心，醉了往来的风和人。年味，越来越重了。

　　乡野夹道上的高粱一丛丛蹿了高，几乎快遮天蔽日的高粱地有微雨过后轻轻浅浅的青草芳香。杨戬悠然坐在马背上，骏马黑亮的皮毛在太阳下泛着光晕，挥着修长白皙的玉手轻轻拨开垂直脸颊边的谷穗，衬得莹白如玉的脸庞愈发精致，恍若坠入人间的星辰，耀眼夺目，风华绝代。马蹄哒哒踏上小路，杨戬突然发力，骏马嘶鸣着一路狂飙，暖风吹鼓起那人的月白衣衫，吹起未束的披肩卷发，轻松、清澈而不轻佻。天空碧蓝如洗恍若琉璃般纯粹，似乎可以感到它平滑的质感，又像慈祥的老者注视着那狂飙的黑白身影在远处的高粱尖儿游曳，沾了一身穗粒。

　　不知奔了多久，远处小村庄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夕阳下金色的斜光萦绕在一位妇人四周，她微弯着身体精心侍弄着庄稼，碎花布的衬衫透着几分汗迹，编织成一个美丽的剪影。

　　“在下初来乍到迷了路，不知可否叨扰夫人一杯清茶?”杨戬牵着骏马，老实巴交的说道。

　　妇人闻声打量着他，刀裁似的鬓角眉眼，刚毅起伏的五官上凤眼长睫，薄唇微翘，一身剪裁合体的月白广绣长衫。温润流淌的气质恰似白云孤鹤般高傲清贵。只是因策马流出的细汗隐隐挂在发梢，月白衣衫上点缀着高粱穗粒，墨玉般的瞳孔清澈得不像话，像极了一个淘气孩子，惹得妇人掩唇轻笑。

　　杨戬愣了愣，这啥情况？不给喝茶就直说嘛，水也行啊！笑我干嘛？

　　“这是谁家的皮猴儿啊？仔细被捉回去挨骂”妇人看着呆滞的杨戬，从怀里牵出一方丝帕，细细擦试着杨戬鬓角的汗珠，又轻轻抚下穗粒，惹得杨戬好一阵脸红。

　　皮猴儿……不知为何脑海中突然浮现孙悟空那张毛乎乎的脸，猴毛没有哮天的毛柔软吧？想起日前自家师父美名其曰“笨狗先飞”，可怜的狗子苦兮兮回玉泉山修炼了。孙悟空毛乎乎的脸……杨戬心中一阵恶寒。

　　“我可不是皮猴儿……”杨戬下意识反驳。

　　“哦?那是什么？淘气孩子吗？”妇人看着杨戬再次爆红却手足无措的神情而偷笑着，“别杵着了，跟我来吧”说罢拉着杨戬回了自家庭院。

　　“不知如何夫人称呼?”一壶清茶、一碟精致的点心上桌，杨戬轻抿一口香茶，接着咕咚咕咚饮尽，轻舔唇角。

　　“叫我苏姐就行”

　　“公子如何称呼呢？”

　　“嗯……苏姐唤我清源就好”

　　“清源?好名字。清清溪流，汨汨源泉，甚是雅致”

　　“快到年下了，清源怎么孤身一人在外？莫不是因为贪玩不敢回去?”苏姐戏谑着开口，果不其然那玉面又是一层红霞。

　　“清源离家多年，早已与亲朋失散了”杨戬眸中光彩黯淡，旋即缄口不再言语。

　　苏姐心思细巧，自然捕捉到了杨戬的失落，随即开口安慰“无妨，清源若不嫌弃便在家中住下。今日闲来无事，我便做些元宵，清源若是好奇，不妨前来看看?”

　　厨房里，一个扎着羊角小辫蹦蹦跳跳的少女，十三岁上下，眉清目秀，活泼可爱。少女娴熟的把一罐罐体态轻盈的粉末罗列得整整齐齐，一点点桂花拌上芝麻糊，再加上些许山楂粉，把馅子晾在院里的石桌上。月上枝头，馅子在朦胧的月光下似乎隐隐泛着银光，仿佛是天上的点点繁星落入馅中。

　　“你是清源哥哥？我叫小熙，清源哥哥你长得真好看！”正所谓童言无忌，但的的确确是大实话。

　　“咳……小熙”杨戬无语，活了三千多岁的神了竟然被小丫头调戏了……

　　清晨的第一缕炊烟升起，和着屋顶弥漫的香甜水汽，凝成淡淡迷蒙的雾。金乌从不远处的山露出脸，把满身的金黄抖落。软软糯糯的薄皮异于其他平庸的元宵，好像是天空的云般，香甜而清爽，如云般干净澄澈。一点点山楂的酸，一点点桂花的香，芝麻糊细腻的口感，让诗一般的清甜萦绕在唇边，每一口都是满满的爱意和惊喜。杨戬眼眶微微湿润，多少年没有感受到家的味道了?彼时若母亲还在，也应当是这般温馨吧……

　　春日里，杨戬坐在池塘边的桂花树下把小熙揽进怀里，耐心细致的给她讲城南落雨的梨花、夜晚亮晶晶的萤火、夏至时分灌江口花枝招展的芙蓉。风从枝桠跑过，桂花打着卷儿纷纷飘落，落在杨戬未束的淡金卷发上。摇曳的日光洒满衣襟，小熙趴伏在杨戬怀里熟睡，杨戬轻轻拍打着小熙的脊背，嘴里轻哼着歌谣。庖厨飘来淡淡桂花香，平淡朴实、温暖绵长，醉了往来的风和人。

　　婉拒美意，辞别村落。

　　凄风苦雨，昏天黑地。

　　街角处传出断断续续的二胡声。杨戬寻声望去，只见一位年过花甲上老人蜷缩在街头拉着音色凄婉的二胡。头发大片斑白，稀疏的发丝贴着脸颊，雨水顺着发丝滑落，满脸皱纹像打褶的纸，衣衫破烂不堪，唯有那双眼睛炯炯有神。他偶尔闭着眼，似乎早已忘却身边的一切，或许也忘了红尘往事。二胡落下雪白的松香，稀稀疏疏洒落在衣衫上。闹市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锈迹斑斑的铁盘里没有分文，行人眼中尽是不屑。

　　杨戬的心微颤，悲戚的乐声还在演奏，仿佛叙述着一个悲伤的故事。杨戬敛起心神走去，屈尊降贵缓缓蹲下身子，放了一锭银子在那锈迹斑斑的铁盘里。目光微抬，老人仍旧阖眼，唯有二胡喑哑的音色牵动着杨戬的心。黑夜的羽翼急不可耐，天边电闪雷鸣，眼看大雨将至，二胡戛然而止。

　　好奇心作祟，杨戬敛着身形跟在老人后面，微微佝偻的腰背、瘦弱的身子仿佛眨眼间便会烟消云散。杨戬暗自好笑，自己这是怎么了？其实自己好奇的只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任风吹雨打也丝毫不变的坚明。绝非一个穷困潦倒之人所有，或者说他本就是个刚毅坚强之人。二胡曲调娴熟，或许是书香门第的出身。

　　屋漏偏逢连夜雨。破庙中，一老妇人病体缠绵倚靠在蜕皮腐烂的墙角，破破烂烂的衣裳，苍白的双鬓、深陷的眼袋、皲裂的嘴唇，面容憔悴，呼吸微弱。老妇人身旁还有一个年约六岁的瘦小孩子，蜷缩着身子。二胡老人像捧着瓷娃娃一般轻柔的将二胡斜靠在一处稍稍干净的地方，看了老妇人和孩子一眼，毫不犹豫拿出那锭银子，送到孩子面前。

　　“拿着去买点吃的吧，若还有剩余去给她抓些药”

　　“可是你怎么办……”孩子盼望的看着银子，眼神复又黯淡下来，怯怯地开口。

　　“我可以拉二胡不是吗？”老人眼中亮亮的。

　　“多谢恩人！”孩子刚要叩首便被老人扶起，“萍水相逢，不必言谢”

　　孩子欢喜的跑出去哭丧着脸回来——银子被抢，挨了顿打。月明星稀，庙里三人沉沉睡去。杨戬步入庙中探起老妇人的病势，病入膏肓，再不医治恐有性命之危。随手捏了个诀，白胡子小土地悠悠现身。

　　“谁啊？大晚上的不睡觉?”土地睁开惺忪的睡眼，眼前男子一袭黑色锦衣，袖口绣着银色盘龙纹，白皙修长的手背于腰间，回首剑眉星目，神情冷淡。不是已“死”的杨戬是谁?

　　土地登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哆哆嗦嗦连连叩首“真，真君老爷，您、您不是……啊不不不！小仙失言！真君老爷饶命啊！”结结巴巴冷汗直流。

　　杨戬懒得理他“这庙中三人是何缘故于此?”

　　“回真君老爷的话，那妇人和她孙子来了半年多了，是探亲路上遭了强盗打劫，身无分无，病体缠绵。那个二胡老人是皇宫里乐师的后人，也算半个书香门第。奈何乐师遭人诬陷处死，家门落寞。这老人倒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前些日子强盗来犯就是老人护住了这祖孙俩，他生性喜欢二胡，便在街头弹奏维持生计，虽然效果甚微却也常常给了他们。”土地恭恭敬敬的回答，自从真相大白，三界连他这等微末小仙、地府鬼差都知道真君大义，故也暗自敬佩。

　　杨戬心中微起波澜，此等傲骨不枉我相知一场。

　　杨戬丢给土地几锭银子，淡淡开口“弄些吃食，抓些药，这几人烦劳你好生照看，凡人皆有命格，不必强求。”旋即抬腿步出庙中。

　　土地默默看着月光淡淡清晖下俊拔的身影渐行渐远，一如往昔的孤清高绝，暗自思量着。一封奏章上了天庭:

　　陛下娘娘大喜！昭惠显圣二郎真君杨戬游戏人间，小仙亲眼幸得真容，特此禀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