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凄凄（一）

“小七，篝火都燃起来了！”

阿娘的呼唤从屋外传来，我赶忙紧了紧腰间的束带，匆匆套上马靴，向屋外跑去。

“来啦！”

今日是漠河一年一度的篝火节，传自古老的祖神和萨满传说，于今日傍晚燃起篝火，祭祀火神，即可保佑我族风调雨顺，狩猎丰收。可方才腰间的束带却不知为何缠在了一起，导致我赶到时，篝火已熊熊燃起。

依着族内的规矩，篝火祭神迟到，会有诅咒的。我愁眉苦脸，颓丧立在篝火旁等着阿翁的责骂。族内人早已到齐，大家看着我，并无平日亲昵的笑意，反而眉头紧皱，神色肃穆，低声交谈着。

“阿翁……”我唯唯诺诺向前走去，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却满脸通红不知如何开口。

阿翁的脸上已聚集了阴云，瞪着我不说话。阿翁是一族之长，平日对族人下属多严苛，不讲半分情面，而今我犯了错，想来也必须对族人作出交代。

“族长，小七今日并无开罪火神，一会儿在火神面前祈福便可。”

少年低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是阿古！阿古的父亲兼师父是族内萨满，神一般的存在，如今这萨满传人发话，显然是举足轻重的。

我感激向阿古看去，他可算是为我免了一次皮肉之苦。萨满传人发话，萨满亦无反驳，这般便免去我的罪，篝火宴进入正题。

奇怪的是，没有往年的欢声笑语，阿翁站在篝火前良久，抬头看向半黑不黑的天际。是了，依着时辰，现在早已傍晚，但在我们漠河，有那么几天，昼夜难辨，向北眺望，苍穹泛白，偶有祖神赐福的时候，天边会闪过极光，多彩绚丽，气势恢宏。今日族人庄重祈祷，想来……

正想着，族内开始了骚动，人们脸上隐隐泛着激动，我抬头向上看去，果真在这朦胧的白中看见晕染开的彩色，笼罩天穹。祖神有灵，这一年，该是极其顺利的。

人群出现了喜意，阿翁晃了晃囊中美酒，大声宣布了我的婚事。我与阿古，将于三个月后喜结良缘。我自小同阿古一起长大，他待我极好，细致耐心，也聪明伶俐，在我心中如同兄长。阿翁将我许给他，我心中没有多少意外，却有说不上来的失望，惶惶然觉得自己配不上阿古。

阿娘殷切目光的示意下，我懵懂看了一眼阿古，点头接受了这门婚事。阿翁这才满意笑着说出第二件事——攻打中原。漠河贫寒，中原是早听说过的富庶，阿翁手下三十六部早厌倦了漠河的荒凉，便打起了中原的主意。这些年边疆间也算是小有摩擦，前几月才说局势渐渐紧张，今日不知为何便开始发兵攻打了。

我有些害怕，阿古悄悄挪到我身边，抓住我微凉的手，凑在我耳边说，“小七，你莫怕，我肯定会捉来那中原的大雁于你做聘礼。”

阿古的话让我稍安，他向来喜欢中原，对中原也了解颇多。我忽地想起从前阿古说过的结发为夫妻，那日与阿古试了许久，却始终发尾分明，想来是并不适合中原的礼数。

我脑中想着中原该是何种风光，却不可扼制地出现了一个幻影，身着中原的月白长袍，举止儒雅，仿佛很久之前便认识，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中。我从未去过中原，做出这梦，着实奇怪。

在我恍惚思虑之际，阿古已上前接了兵马大权，预备着明日便可发兵征战。待他归来，便是与我完婚之时。

酒肉飘香，载歌载舞，族人笑得开怀，仿佛已预见入主中原该是何等风光。我艰难咽下羊奶，泛起满嘴的腥味儿，不知为何心头跳得厉害。

直到日后每每午夜梦回，我才发觉这是我和族人最后安稳的时光。

篝火宴上，醉醺醺的众人并不知百里外的埋伏，亦不识中原将军的狡诈兵法。只记得火光接天，不知何处伸来的长缨戳进了篝火中央，捣翻了族人祭祀的信仰。而后，无数的寒光，穿透了阿翁的胸膛。

滚烫的鲜血喷溅到我的脸上，我怔怔看着马背上的男子，那张儒雅的脸，曾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中。

阿翁部落的铁骑，挡不住中原的重甲。马背上男子铁甲泛寒光，滴落着阿翁的血。不出半刻，阿翁同昔日忠于他的部下便伏尸于男子马蹄之下。

我看着安然无恙的阿古，以及跪在男子面前不知在讲些什么的萨满，脑中突然清晰了起来。

我所信奉尊敬的萨满，引来中原人，杀死了阿翁！

男子翻身下马，萨满弯腰跟在他身侧，笑得让我直犯恶心。

“傅大将军，我族女子多妩媚，您看要是需要的话……”

听到这话的我遍体生寒，却正正对上那男子的目光。他盯着我许久，才向我走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咬唇不语，只恨恨瞪着他，这男人可怕又可恨，手起刀落，我阿翁阿娘便殒命于他的长剑下。

最终，我还是被他带到了营帐，穿上中原的服饰，成了他帐中的婢女。将军的女人，无人敢动，但更多的是不屑。我的存在，只比军妓高了那么一点点。纵然，那将军从未碰过我。

杀父杀母的血海深仇之下，我却还要依附于他度日。连带着，更应该恨的，便是萨满和阿古。

中原军队的庆功宴，将军褪下战袍，换上了月牙白的锦袍，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清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稍后在宴上，唤我傅沉。”

我压着心中的怒意，冷笑着告诉他中原人的筵席我不会参加，傅沉却悠然一叹，“我记着你有个胞弟。”

这话犹如对我当面浇了一盆冷水，我颤抖着，阿烈是我唯一的弟弟，不过三岁有余，阿翁阿娘已死，这世上只剩我能保护他了。傅沉真真是个城府极深的人，总是准确无误抓住我的软肋。

“七七，莫要忤逆我。”

骨节分明的手替我整好衣角，带着薄茧的指腹温存地摸了摸我的脸。明明那指腹带着温热的气息，却让我汗毛倒立，脊骨发凉。傅沉看我这般，满意勾唇一笑，我后退两步，却注意到方才同他纠缠的发尾渐渐分离。傅沉显然也发觉了，眸光沉了下来，里面有我看不懂的情绪。

筵席上毫无意外地看见了萨满和阿古，昔日神坛高坐的萨满如今对着傅沉笑出了满脸的褶子，活生生像条狗。

我紧紧抓着阿烈的小手，阿烈比我想象中坚强，多日不见亲人也不哭闹。好在傅沉也没有真的对他怎样，反而叫人好生照看着。只是阿烈问我阿翁阿娘的去处时，我心头泛起悲怆，不知该如何回答。

筵席全程阿古都在盯着我的脸，我能察觉得到他的歉意，却在心里冷笑连连，阿古，再也不是我心目中的兄长，而是可耻的叛徒。

傅沉似也察觉到了我跟阿古之间的特殊气氛，伸出手紧紧扣住我的腰身，将我拉到他的腿上，轻柔似叹谓的声音落在我耳畔。

“七七……”

一抹薄凉覆在我的唇上，傅沉身上的酒气渡了过来，座下将士起哄喝彩声音高涨。清冷的泪顺着我的脸庞滑下，我没有推开傅沉，而是伸手将背对着我的阿烈耳朵捂住。

我希望阿烈看不见我所做的事，也听不见那些人对我低贱的谈论，便不会觉得我这阿姐是他的耻辱。阿烈总会长大，我该在他成长起来之前谋一份前程，保他无忧。傅沉，便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阿烈被婢女带走时，还懵懂不知发生了何事，我看着阿烈的单纯，于泪眼朦胧中目送他离去，而后傅沉撇下吃了一半的筵席，抱着我回到了大帐。傅沉满身酒气，眼眸通红，一遍遍拭去着我眼角的泪。

“七七……你莫哭……七七……对不起……”

罗帐轻合，衣衫尽褪，傅沉紧紧搂着我，似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汗水滴落在我的脸上，我攀上他的脖子，第一次向他讨要了承诺。

“傅沉……我想讨个名分。”

傅沉看向我，我却笑着将眼睛眯成一条缝，让他看不见我眼中藏着的谋算与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