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予你万丈光

（一）千年合欢

　　天街小雨润如酥，路上行神欲断魂。

　　敬德元年元月元日那天，三十六天下起了千年不遇的细雨。

　　凌迹撑了把从人间买的油纸伞，站在神启山入口的地方，拿了把扫帚，慢慢扫着阶上的雨水。

　　神启山终年不开，麒麟族从来没有对外交融过，这场围剿一过，山阶上都浸满了纯正的麒麟血，血水混了三十六天有侵骨毒肉之效的雨水，把大战过后的神启山毁灭的面目全非。

　　他元神归位后神魄一直动荡不肯归位，元神也迟迟无法与内府中的神海有融合之势，是以现在整个人看起来神色灰白，大有一股颓废的样子，能够站起来也全凭着他吃上的一堆药丸。

　　神启山有七万台长阶，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凌迹没了神力支撑，根本无法在神雨中走上尽头。

　　他在入口处的长阶底默默立了一会儿，似乎也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但还是顶着一张灰败的脸执拗地站在原地。

　　不远处蹲在树下避雨的凌愿见了这一幕，对身旁同样状况的贠书阳道:“我哥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那个驴脑袋肯定自己绕不过弯儿来，我今天来就是拿麻袋来的。”

　　贠书阳也是强行元神归位，此时情况比凌迹好不了多少，他伸手摸了摸凌愿的狗头，叹道:“这就叫恶有恶报，你哥那傻样整天的欺负我，就是该！”

　　凌愿看他一眼，不轻不重地把他推搡到了一边。

　　天边神雨没有要停的趋势，三个人就在神启山下徘徊了一整天。

　　入夜天凉，凌迹站在原地一动没动，脚下的水痕都积了又干，可他半步都未曾挪动。

　　贠书阳虽然面上嫌弃他嫌弃的要命，可为了凌愿还是老老实实也在这里窝了一宿，中途还认命的起来替不放心的凌愿看了一下他那娇弱的哥哥，生怕他再悄无声息地灰飞烟灭。

　　凌迹第一次发现贠书阳在暗地里看护自己的时候半个眼神都没给他，等到第二次这货悄悄凑到自己的弟弟身上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道:

　　“你带着小愿走吧。”

　　贠书阳看凌愿没有醒，给他掖了掖盖在他身上自己的外衣，窸窸窣窣地站起身来，凭空捏了个避水诀走到凌迹身边。

　　他站定，先始料不及地照着凌迹的小腹就来了一拳。

　　凌迹躲闪不及，也没有能力抵抗，油纸伞落地，他慌忙撑起脆弱的避水诀，当场一口浓重的黑血就喷了出来。

　　他撑着地半天没站起来，哑声道:“你杀了我吧。”

　　“就你这样，也配去陪韩何意？”

　　凌迹没说话。

　　贠书阳抱着手臂站在他跟前，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讥讽，他道:“既然做错了事，就该用自己的行动去弥补，而不是兀自消沉。我本不愿想管，可你是小凤的哥哥，我就勉为其难告诉你几句，省的哪天计较起来，还得说你这个大舅哥出事的时候我没管你。”

　　凌迹垂着头，没了以往神力加持的光芒，连脊背也挺不直，他单膝跪在地上，嘴角的鲜血不断下滴，很快就将前襟染红。

　　贠书阳道:“韩何意的死，说白了九重天和三十六天每个人都有责任，你以为这是你一个神子就能阻止的事儿？别傻了你可，你当初把凌愿推到风口浪尖上时，我就告诫过你这事成功不了，你不听我的，这下好了吧，老婆孩子一起没。”

　　凌迹道:“我不知道……这事情该怪谁。”

　　贠书阳拿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你爹为什么这时候挑着把神位接替给你，你心里没点数？别说麒麟族被灭，韩何意魂飞魄散，就算整个妖族覆灭，你爹眼都不会眨一下的吧？”

　　凌迹尝试着站起来，但又跌回在地上，他握紧拳头，忽然半冷不热地笑了一下，这是他归位以来露出这样生动的表情，却在此时显得有些突兀。

　　“既然你们都知道，那为什么没有一个人阻止？”

　　“哪怕，尝试着也好。没有一个人。”

　　贠书阳脸色沉了一瞬，但又很快镇定自若地恢复常态，他回头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的凌愿，道：“世本常态，无常如命，凡人不过如此，你我皆是神，怎会不明白？”

　　凌迹沉默不语。

　　两人持久地无言一站一跪，神启山无月色洒进，他们就在寂静中淋雨。

　　第二日凌愿醒来时，发现自己枕在贠书阳的大腿上，身上还盖着他的衣服。他熟稔地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自己的哥哥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

　　他在人家大腿上躺了一会儿，突然蹦了起来：“我哥怎么会魂飞魄散？！”

　　贠书阳将自己的情绪掩藏的很好，他在凌愿面前一直都是有话直说的人，因此他也不扯谎骗人，也不会安慰人，大方道：“回去了，下午就接替神位受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劫，还在这儿耗着作什么？”

　　凌愿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又一囫囵躺了回去，自然道：“那我再睡一会儿，这儿怎么说也是何意的家。”

　　他没点透，贠书阳却听明白了下一句。

　　神帝接替神位时的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劫，不止会降临到三十六天，只要神帝生时紧密接触过的地方与人，大大小小都会受到波及，虽然这雷劫不会对神启山造成什么影响，那也是因为神启山实在也是没有什么可毁坏的了。

　　他二人自然也会受到一定波及，虽然影响不大，到时候也是不好受。

　　然而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是，凌迹并没有让那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劫落在别处。

　　正午十二点钟，闪亮的天雷撕开远处的天幕。

　　所有人都做好了防备，连他生时元神归位所经的地方都守住了神兵神将，就在那第一道雷劫滚滚而下时，凌迹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凌父看得着急，他冲阵法里的凌迹喊道：“凌迹！你怎么回事？不要你的元神了吗？！”

　　祭法坛高达万仞，若非寻常仙人是无法登上这里的。此次接替神位众人一改往日的习俗，只请了神域之内的几位长老过来观礼，一旦下一任神帝登上祭法坛，旁人是无法干预分毫的。

　　可这天雷有个特点，它虽会伤及旁人，却不会对神帝的肉体造成多大损害，历来能够接替神位的神功法皆是上上神，那天雷不会损及元神分毫。可凌迹不同，他元神与神府无法融合，这天雷会将他的元神硬生生劈出裂痕。

　　若他元神有了裂痕，以后的所有功法便再也无法登峰造极。

　　凌迹站在祭法坛上向下看，微微扯了下嘴角：“既然担心，为何要逼着我接替神位？”

　　他这话声音不大，但由于身处祭法坛，所以在场的几个人都听的真切。

　　凌父沉了脸，没言语。

　　凌迹又毫不在意地笑了声，慢吞吞捏出一个诀，轻挑道：“你们逼死了韩何意，现在又想逼死我？”

　　“你胡说什么？！”凌父瞪他。

　　凌迹嘴角的笑容没变，无畏地迎上第一道天雷劫。

　　所有人都提心吊胆到了极限，凌父已经抽出长剑准备在关键时刻替他挡一挡，凌迹悍然无畏，就坦荡荡站在原地，笑着闭上了眼睛。

　　半天中刺目的白光撕开天际，露出漆黑无垠的天幕，第一道天雷劫顺着神雨的痕迹，有灵性般，直挺挺斩向祭法坛。

　　意料之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周边却传来倒吸凉气的声音。

　　凌迹睁开眼睛一看，眼泪比惊愕之情更快落地。

　　半空中那一身红衣的公子，虽只有神魂形态，但硬扛着替他挡下了那一道致命的天雷劫。

　　他的眉眼清秀，柔美中透着一股灵气，最爱弯着桃花眼冲人笑，笑起来脸旁会有一对梨涡。那一身红衣英姿飒爽，在空中猎猎作响。

　　就像神启山烈火一般耀眼的族徽。

　　凌迹不可置信地挤出几个字，泪水连连不断地掉落。

　　“何意？”他道。

　　一如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