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二）

　　阿满死在了天亮之前。

　　老先生带着两个姑娘打算先落脚在他避世的山中小筑，未曾料到天原国的做法全然是斩草除根，穷追不舍。

　　老先生在前头替她们挡住一波人马，这边却陷在包围中。她只恨平日里只懂些舞刀弄枪的凡人武艺，未曾静心学精了白纸通灵术。

　　阿满替她死了。

　　天原妖兵的利刃刺穿了她的胸膛。老先生摆脱了那一头赶来相救终归是迟了一步，她倒在自己的怀里，这一回她真真正正地失去了阿满。

　　帝姬浑身沾满了血迹，有一些已经凝结了。阿满的手抬起来，捧住帝姬的脸，眷恋地看一看她这世上最后的牵挂。

　　她幼时就被送进宫中，和帝姬一块儿长大。无父无母，这世上仅一个帝姬，这样纯粹可爱地待自己好。

　　“殿下，好好地替阿满活下去。”她吃力地把这句话说出来，她性子刚烈以身殉国的事是绝对做得出来的。

　　燕燕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握住了她的手，那曾经替自己梳漂亮的发髻，儿时怕打雷下雨她就哄着自己，那一双温暖的手，渐渐地失去了温度。

　　“好。”

　　“阿满我们一起活下去。”

　　她终于还是走了，手重重地垂下去。阖上眼睛，面容安静，一如从前。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如今只是彻底被掏走了。

　　她这一生仿佛就这样过完了，经历过父母兄长毫不吝啬的疼爱呵护，心上人给予自己的温暖和心动。经历过国破家亡，白骨堆砌出一条她的生路，爱人背叛，挚友死去。

　　帝姬用双手一捧土一捧土地挖出阿满的坟茔，小小的一个，孤零零地在这里。

　　她低声温和地同阿满说话，眼睛却早就没了当年的光彩，涣散的目光怎么也聚不起来。

　　“阿满，你等等我。”

　　“你再等等我。”

　　“先生，我是活不下去了。”她了无生意地看着自己流着血的双手，好像快要死去的一朵花，再也无法盛开。

　　老先生授她白纸通灵术，同她相熟，深知丫头心性如何，只能咬了咬牙，将魂灯的事说了出来。

　　只要得到魂灯，点燃它。

　　这天下，再无妖魔，百姓太平，国仇可抱。

　　她心中一紧，仿佛有什么被点燃一般，重重地跪下伏在地上给老先生磕了头，声音沙哑真切“请先生授我法术，让我替骊国子民报了这血海深仇，让这天下再无肆虐的妖魔。”

　　从此再无大骊国帝姬。

　　等魂灯聚齐了魂魄，最后一抹点灯的魂便是她的。她愿意受尽点灯之苦，大仇得报之日，她便能在黄泉告慰父母兄长，告慰骊国惨死的百姓。

　　“先生，我还有最后一丝牵挂。”

　　她凭着老先生的法术，在香取山山下寻到了左紫辰。她只敢站的远远的，看着灯火通明的清雅院子里。竟然有一个自己都诧异的人，是玄珠。

　　大骊国灭了，诸侯国在前头做了天原的开胃菜。玄珠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如何同左紫辰搅在一起，她不得而知。

　　他依然很抗拒别的女子的亲近。玄珠捧着一碗浓黑色的药走到他身边，慢慢坐下来，他从来不肯喝一口，她说的再多只是多费口舌。

　　被她刺瞎的双眼如今蒙上了一条浅蓝色的眼纱，他面色平静，细长的手指搭在琴弦上，也许是瞎了眼睛又或许是从小对味道敏感，他闻到了浓浓的药味，推开了药碗：“殿下何苦如此，我们左家害了大骊，你莫要亲近我这样的乱臣贼子。”玄珠一怔，苦笑道：“可是你也是毫不知情啊，你为了救燕燕差点死在你父亲的手里，她剜了你的眼睛你还想着你们能破镜重圆吗？”

　　当日父亲借让他去大业寺上香为名支开，却不曾想要他知道了当日叛国的龌龊以死相逼回了左府。

　　父亲正打算亲自率兵打开城门，他跪在父亲脚边，哀求他回头。

　　他的兄长是天原国所杀，父亲怎么能勾结有杀子之仇的天原背叛大骊？还是一开始，他的兄长就是蒙蔽皇帝的棋子。

　　他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如今这个面色冷峻的人。他被左紫辰训得怒了，一脚踹在他胸口，“你要是要救人也来不及了。我们左家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你怎么如此不成器！”

　　他支起身子，孤傲地留给众人一个背影，独身背对父亲往皇宫去了，左相没了法子才派一队人跟着他。

　　“我没能劝住父亲，若是我早一些发现父亲勾结天原，骊国如今便不会遭此横祸，殿下也不必流离失所同父母死别。”他被触到心中的一块伤口，早就疼的喘不过气，“她应该恨我，深入心髓，若是杀了我能解她心头之恨，我甘愿替她递刀子。”

　　他的手攥紧了，如今正是暮秋转要入冬，她从前很怕冷的，冬日里要披着厚厚的大氅缩成个团子。

　　她是否平安，如今又身在何处。他没有一点儿头绪，心乱如麻。

　　若是再相见时她提剑来要他的命，他便给了。

　　他固执地深爱一人，命也愿意给她。他更加心如明镜，他们之间跨不过血海深仇，他的命抵不清父亲的罪孽。

　　帝姬立在原地，怔怔地听着她不知道的真相，脑子里“嗡”地一声，回放着一桢桢只属于他们的记忆。他对自己真心温和的笑，纯粹干净的儿女情长，她毁了他一双眼睛，他却只管让自己快走颤抖着身体跪在地上，失去了一切颓然孤寂，她心中钝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