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麒麟东北易帜，标志着全国久违地进入了统一局面，即使只是形式统一。为着此时的鼎力相助，***赏识他，也明白他究竟扛住了多少压力答应下来此事，便真的委以重任，少帅掌全国泰半军事要务。
时人虽知道少帅手握大权，却还是乐意把他看作诗酒风流的漂亮青年，早在三四年前，就有报刊评价少帅为民国四大公子之一，近几年更因权力大涨而高居民国公子之首。郭少帅因此除了少帅或者长官、将军这类官称外，还多了个麒麟公子的美称，何况他出门在外从无旧时军阀的样子，没有黄缨武士刀和手枪连排的派头，时常只随身跟着几个和他一般年纪的清秀男子和副官。
关悠稷怀着孕看报纸，也会和丈夫说起这个年年更新的民国公子排行。
“报纸上说我的丈夫年轻有为、毫无架子，喜爱资助学生，对青年人抱有无数热烈希望，是少见不谋害口出狂言文人的军阀。”
郭麒麟此时正坐在厨房的炉子下头烤红薯，西装挽起一点，手上全是炭灰，一面咂摸着口水，一面竖着耳朵听。
“还有呢？”
“上头还说，少帅喜欢同洋人交谈，仇视日本人，喜欢青年男子，不喜欢秀丽姑娘……时常带在身边的是夫人的内弟，交往流连甚多，恐有……”
“有什么？”
“恐有私情？”
关悠稷怀着窃喜说道，情字之后就迫不及待笑出声来，连腹中胎儿都跟着一同震动似的。
他起身点了根烟，又弹了烟灰，别过头来吻她，一往情深到极点，好像清晨的梅花鹿踩在露水草地上。关悠稷被弄得一缕发丝垂下，头也因此沉下去，一片天空被郭麒麟笼罩，好似直直坠入山谷的树叶，晕眩地闭目。
那是太阳已然落下很久的夜，四周都是空院子，安安静静的。孩子们被大舅舅接了去辽东关家玩耍，老姨太太们为故去的老帅守丧祈福，家里的下人们都成了带着肉垫子的猫，行走地悄声无息；上了新漆的红木雕花炕桌儿闷的新房间有一股子气，她提出：“想吃烤红薯了。”
难得郭麒麟最近休息，夫妻两个蹑手蹑脚地走出来，不愿惊动门口歪斜着身子守夜的小丫头，溜进厨房、点燃炉子，一如多年前闹饥荒时和姐姐偷偷钻厨房的少年。
一块浸过花汁子水的绢帕从她怀中掏出，放在发热的面颊前来回舞动，又瞥见郭麒麟额角处的一点灰，自然而然伸出手去帮他擦拭。
“我等会儿洗个脸就行了，别脏了你的帕子。”
“不是什么多好的料子，云画会找人洗干净的。”
他忽然想起关悠稷给他的第一方锦帕，于是低头沉默，淡笑不语，也陷入回忆。火星儿炸开，红薯香甜地烫手，他用那一方帕子包裹着，两人漫步于游廊望月。他搂着夫人的脊背，像春风拂一朵新开的樱花，红色的木柱子映出莹莹月光。
“蒋和汪之间越发容不下了，总归不过几月，必然要争上一争……我想，到时候各方又会来烦我，来回地说那些车轱辘话，要我表个态。”
“你瞧你，你这人还老埋怨自己闲不下来？才清闲了几日，就口口声声都是你的军国大事了。可究竟要闹起来，你也阻止不了。那么就做个选择又何妨？”
“蒋有宏才，却无大略，汪与我不大熟悉，并没有那样了解。”
“你总归不想打仗，只是要在何时表态也是一门学问，吊着他们的胃口，才能显出奉军的分量。”
有时候下午的光彩特别好，墙上镜子能反射出好几枚小小的彩虹，他们两个并排躺在炕上，直直地看那光，一动不动。心里都是一个念头，这是自己一辈子都难以享受的平静。东北的山峦起伏，从地平线上遥远地望过去，山的影子纹丝不动，天色渐晚，红光透出来，悠稷笑着眯眼，郭麒麟就把他的脸埋在妻子沾染着桂花香的长发里。
这一年夏天，郭麒麟因在蒋汪之争中对蒋的支持，而再一次接受到来自***的馈赠：中东铁路。于是他只好独自起身北平，好像古代藩属谢恩一样，来朝见他的皇帝。蒋年纪比他大许多，精力虽好，但不热衷于年轻人的那些时髦应酬，于是郭麒麟就被一堆人盯上，来回在社交舞池中旋转，不到凌晨一点钟不罢休。
池子里的人面孔各异，无非是一个又一个浓妆之后的夫人小姐，他们红艳艳的嘴唇、纤细凛然的长眉；忽然间，怀中揽着的芳菲换了个粉黛浅浅的年轻姑娘，发间有和绾绾类似的桂花香，樱花粉的唇、平直短的淡眉。
是戴琳。
只是一瞬间晃神，少帅立刻反应过来，换上社交时候的浅笑，逗姑娘们开心，他一贯会说这些，天桥说书人也没他嘴皮子功夫好。
戴琳看他身姿不凡，谈吐之间如春风袭面，影子盖过自己，有一种危险的下坠感。
便开口：“我快要结婚了。”
那是一种近乎于悲惨的哭腔，他被震撼到，于是愣住。
戴琳的身量很纤细，看起来还是女童模样，和自己的女儿也没什么分别。
“我听戴先生说过，城中俊逸配戴小姐，天作之合。若婚期适宜，我会带着夫人一同来参加你们的婚礼。”
这是一套合适的外交辞令，郭麒麟也学了个七七八八，但却仍有止不住的悲伤。他资助了许多十七八岁出国留学的姑娘，又将东北大学开放给女孩子读书，就是不希望看到这样盲婚哑嫁的事情出现。
“嗬，城中俊逸。亏父亲说的出口，我和姐姐去看过，那分明是个阴鸷的男子，抽大烟就罢了，还好男风。”
戴先生已不是戴次长，权力更迭，没能守住位子的人就会像黄沙一样被冲刷到不知名的地方。郭麒麟日理万机，竟然连他现在情况如何都不知，可笑他们前段时间才刚联络过感情。
“男子未长成之前，大约都有一段荒唐时光。”
他只好这样安慰。
“少帅自己都不相信的话，何必说出口来安慰我。”
就这样，一场仓促的见面后，郭麒麟赶回奉天，戴琳走向她的不归路，原本该是这样的，可他的心里有止不住的愧疚和惋惜。
某日，阎鹤祥忽然说：“接到一封您的电报，但不是密信。”
来自戴琳。
她在文中恳求少帅给自己行个方便，找一找东北大学的路子，让她逃离婚约，去读书。戴琳喜欢文学和历史，而当时的东北大学文学院黄侃、章士钊、罗文干、邱昌渭、吴柳隅、李正刚诸君；理工学院有冯祖恂、刘仙洲、梁思成、林徽因、庄长恭、王董豪、张豫生诸君；教育学院有陈雪屏、郝更生、高梓、吴蕴瑞、宋君复诸君，皆全国知名之士。郭麒麟本人，正是东北大学的名誉校长。
他立刻对阎鹤祥说：“你去找文学院院长来，就说我想用一下自己的校长保送名额给一名女生。”
这本是一件小事，他想着帮一帮可怜的女孩儿，却不想一件善举也可以闹出风波。
时过九月，戴琳已经入学东北大学文学院，关悠稷也在和丈夫的闲聊中知道此事。虽然她对戴琳的第一观感不好，总觉得这个丫头太轴，又攻于算计；但究竟其父做事不厚道，清清白白养大的女儿，怎么能嫁给那样不堪的人家。
他们本以为戴琳是和戴平协商之后来读书，关悠稷还找人给她添置了宿舍用的被褥等，又发了电报给她的姨娘，免得落人口实。
但电报过去后没有两天，戴平忽然在报纸上说要与戴琳断绝父女关系，并影射其女抛弃婚约、离家出逃是受了少帅蛊惑，将败坏门风的女儿和名扬四海的郭麒麟联系在一起，不可不谓用心恶毒。
关悠稷当时已经产子，郭麒麟终日奔波在公署和家中，先是忙着给小儿子取名，又给孩子办满月宴，诸事纷杂，乍一看到铺天盖地的小报，还微微愣神。
“这与我有何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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