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大学 奉直再战

1923年4月左右，除东北奉军讲武堂之外，郭麒麟与栾云平再次筹备出资设立东北大学。东北大学拟招文、理、法预科新生各一级，工预科二级，师范部教育系新生一级，同时招收本科编级生若干名。郭麒麟任校长，刘风竹为副校长，关悠稷为郭麒麟代理学校大部分杂务。

郭麒麟思想倾向欧化，对旧派尊而不亲。左右若都搞成亲英美者却遭日方之忌，而亲日派如丁鉴修、陶尚铭之徒，则并不为郭信任。当时亲英美派也被称为新派，作为新派面子上的领袖人物，郭麒麟却好像更偏好中派的栾云平、王树翰、刘尚清些。

于是当年司令部诸人都说少帅心思难猜，关悠稷却很庆幸。如今除了赵松言之外，郭麒麟再没有特别亲近喜欢的一派人，全凭本心好恶也不是，倒更像是刻意平衡之后的任人唯贤。

这样的日子很好。儿子女儿一天天健康长大，丈夫在政治军事上都愈发成熟，日渐手腕。唯一有什么不足之处，也许就是她敏锐的感觉到战争又要来了。

第一次直奉战争之后，郭麒麟一面整军经武，一面通过种种渠道联系了南方的孙文和北方的段祺瑞。当时两面的联系人是姜登选，他人缘好，见谁都一张笑脸，很长一段时间关悠稷却见他就烦。每每那个扬着笑意的矮胖子请阎鹤祥带走郭麒麟的时候，就意味着孙文或者段祺瑞的信到了。

1923年秋，郭麒麟还带着关悠稷去接待了远道而来的汪精卫。他奉孙文之命来商讨伐曹、吴之方法大计，这并不是为普通的拜会与联络。1924年伍朝枢又来了，带着他的三民主义和满口广东腔，操着不慎流利的普通话一面参观东北兵工厂，一面给奉军士兵灌输思想。

“你瞧这个多逗啊，都是中国人，他伍朝枢说话还得让我给配个翻译。”

郭麒麟笑的很大声。他这两年和他的父亲越发相像了，两父子一水儿的陆军头，一摸一样的仰天长笑和“妈了个巴子”。关悠稷坐在床边看他双手叉腰，两三个纽扣松开，姜黄色军装上有几点灰尘，那是他前两天去检查张景惠部时滚土堆留下来的。

“大林，是不是要打仗了？”

“爱妻敏锐。”

他转过头来，很冷静的看了看关悠稷的双眼。将她的彷徨无措尽收眼底，带着三分的肯定开口。

见关悠稷不说话，他也并未多言，只平静地将下巴扬起，看了眼外头三五株开花萧索的玉兰树，出了神。

那是关悠稷前两年为女儿种下的，此时那里除了几个内院伺候的仆人身影外再无其他。往常的这个时候，关悠稷会带着儿女们在那里玩耍，嘉会喜欢跟她的小伙伴儿们一起踢毽子或者玩弹珠，攸叙往往就安静地趴在母亲怀里看着姐姐。嘉会其实很不擅长这些游戏，张云雷家的小姑娘、四房的那几个幼女都比她强，偏偏嘉会是个很任性又要强的性子，输了也不认，要等到赢了才肯放人家走。这两天不知怎么的，她又迷上了下围棋，前两天也是那棵花树下，嘉会和赵松言家的儿子赵睿之对弈，不出意料的又是满盘皆输。她不服气，缠着睿之哥哥要他放水，也是和她的父亲方才一般，双手叉腰，张嘴就给人提要求，底气忒足了些。不知道是跟着前头院子里的爷爷学来的，还是跟着父亲学来的，总之把郭家人性子里的霸道学了个十成十。

“是的，又是一场战争。悠稷，你要习惯。军人的天职就是战死沙场。”

“我不要你这样说。”


她哭了？她竟然哭了？

一滴一滴晶莹的泪珠盈腮，郭麒麟原本的运筹帷幄此时全然被打乱，心中一阵不知何处生出的迷惘。他很想拥她入怀，安慰她、回应她、告诉她，此时自己心中那些微弱的、复杂的、细碎的感受和迷惘。然而感受到怀中逐渐冰凉的身躯，郭麒麟最终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他只能很笨拙的一点点拍着关悠稷的背，他记得她气息不匀，时常会咳，唯恐她难受，就提前给她顺气。隔着青色的细棉布旗袍，郭麒麟能感受到她瘦削的肩膀后那颗悲伤的心。

“我会好好回来的，要是万军丛中能直取上将首级，那我这两年训练出来的奉军也太不像话了。”


他试图用这些玩笑来让关悠稷放心，关悠稷却并没有像往日一般微笑着承情，她只自顾自的哭泣，一边哭一边轻轻捶打郭麒麟的胸膛。她实在恨极了，她很讨厌这样送行的时候。其实她明知郭麒麟一定会平安回来，她担心的不是这一层。谁知道这次旷日持久的战争中会否有人如前几次一般献上美女伺候他。

他从不跟她说这些，她就装作不知道。也不知是郭麒麟故意让阎鹤祥告诉她一切都好，还是他真的能把持得住。

但从前都是在东北周边，关家的势力范围内。可此一战过后，整军经武两年余的东北陆海空军，再加上南方诸人的配合，必然会胜利。如果本就权势滔天的郭家父子再吞下吴佩孚、曹锟的大片关内地盘……关悠稷简直不敢想，年轻挺拔的少帅、仪表不凡的少帅、手握重权的少帅……会引来多少觊觎。

因此，她悲从中来。她不担心奉军的一路凯歌，她忧心自己的小家庭。

但这样的忧心郭麒麟显然体会不到，也无从察觉。他心中的关悠稷一向冷静克制，这样的失态还是夫妻多年中的第一次，他只当是关悠稷对刀枪火炮的担心，却没料到有一天她也会担心外头那些糖衣炮弹、鬼魅伎俩。

“好了好了，别哭了。也不是即刻就走，也还没定下个日子嘛。现下我仍然还在家中，你这份儿担心实在是太过提前啦。”

说起来郭麒麟似乎倒是想起关悠稷如此忧心的缘故。关家次子关其维前两年从陆军讲武堂毕业，同郭麒麟一样出身炮兵科，此次已经被提拔到了他手下的二六旅中，这是那年轻人第一次上战场。

“你要是担心其维的话，过两天定下日子了我就让他来一趟家里，给你请个辞。说起来，你们姐弟也多年未见了，前两年他要上学，你怀着孩子又操心生意，如今倒是好了，其濡也长成了……你们姐弟都说说话，让他开解开解你，给你说说咱们奉军的配置。你放心了，我才能放心啊。那边打着仗呢，我不能心里还挂念着一个你，我不能分心，一点儿也不能，知道吗？”

许是这番言论振作了关悠稷的精神，她勉强直起身子，从郭麒麟的怀中出来。

“其维要是忙碌就算了，别为了我破例。倒像是他身后有姐姐撑着就特殊一样，我没事，你得放心，一点不能分心，知道吗？”

“不过其维可以绕过，你不行！大林，你要答应我，一有空就回家看看我和孩子，不许偷懒去跟那些人喝酒打牌，知道吗？”

她很少这样娇憨直接，如闺中幼女般直抒心意。这一席话令郭麒麟如沐春风，心中暖意恰如涟漪般层层荡漾。

“喳！格格吩咐，奴才遵命。”

郭麒麟似乎想到了在关府时身旁人对关悠稷的称呼，也学着那些小侍卫、小丫头一样给关悠稷打千儿行礼。

这下子倒真的逗笑了关悠稷。

她也学着过往格格的骄矜做派，翘着莹白如玉的双手，在午后余晖中扬了扬下巴：“免了。”

夫妻两又是相视凝望，片刻后相视大笑。男子豪迈，女子娇柔。

“对了大林，我有礼物送给你。”

“非年非节的，送什么礼啊？”


郭麒麟摸不着头脑。

是一份地图。

一整幅中国地图。

关悠稷为他献上的中国地图。

他们夫妻二人腾挪了房中多余的桌椅板凳，将那一整张详尽的中国地图平铺在地上。而后，郭麒麟拥着关悠稷立在东北三省之上俯瞰全局。从西南边陲到临近的北平、蒙古，各地丰富的地产、物资和绵延起伏的山脉、河流尽收眼底，铁路航线、帝国割据势力范围清清楚楚。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地图。

“不止，除了这一幅外，我还给你准备了其他轻便些、可拼凑的，便于行军携带。又早早托付了其濡，叫他打印成册，现在已经有了奉军各部都可供应的地图数量。”

“这是……怎么做到的？”早在多年前剿匪的时候郭麒麟就受够了地图残缺、简略的苦头，他也曾招人专职测绘，企图建立清朝测绘局那样的机构。可惜，测绘地图是件大事，测绘者需走遍中国的名山大川、角角落落，想要详实的一张图，就必须得等，不等个十年八年简直妄想。

“日本人。”


她说。

“日本人比中国人上心。很多年前，我就曾在日军那里见到过详尽的中国地图，不止东三省，是整个中国地图。我前些年听你提过一嘴，知道自己去测绘很艰难，直接去找日本人又太显眼，他们一定不会老老实实的给。我就想到了给他们测绘的人，其实也是一个受日军资助的中国人，我就收买了他，又给他配了专业的欧洲留学回来的理工学生，仅仅用了短短三年，他们就更详尽的绘制出了各式各样的地图。”

“可见日本野心！人家为了占你的便宜，花了几十年学你的语言、你的文化、你的风俗，又有着中国人都没有的中国地图。”

郭麒麟感受到一股很深刻的丧气。忆起在给东北大学开学典礼致辞时他说道：“东邻狡诈，北族骄骁。”

关悠稷能感受到他剧烈起伏的心，张开双臂，怀着充盈改良自宫廷的银鹅冷香拥住他的头。

“会好的，大林。我们一点点来，会好的。”


虽然很耻辱的，最终目标是海清河晏、安居乐业，但目前为止的每一步都还停留在自相残杀。

第二次奉直大战终于到了。

那一天是个大晴天，郭麒麟少见的选择午后出发。他慢条斯理的陪着太太孩子用过午餐，看着两个小家伙陷入沉睡，这才在太太的陪伴下上了汽车。临行前，郭麒麟拿了一支关悠稷的陪嫁簪子在身边，那是她额娘从太后那里拿来的一支“平安”字纹簪子。

“我把它放在怀里，时刻提醒自己不要鲁莽，要记得自己有牵挂。”

就这么走了。

翻开关悠稷自己家刊印的、挂在墙壁上的地图可以看到，由奉天入不外乎两条道路：一条是进山海关，另一条是出热河。山海关较近，较平坦，有现成的京奉铁路可以利用，交通运输极为便利，这是进关的大道和捷径。当时奉军的战略是集结主力在山海关、九门口一线，准备给在这里守候的敌军以致命的打击。郭麒麟由此出任第三军军长，赵松言为副军长，与第一军姜登选、韩麟春部共五个旅、骑兵炮兵各两团，共十四个团，约五万余人驻守山海关、九门口一线。对面则是吴军第一军总司令，率曹吴嫡系部队严阵以待。

关悠稷又像往日一般，日日带着几个丫鬟守在主楼门口打探消息。云出云影年纪大了，早早放出去嫁了人，关悠稷受够了在家里提心吊胆的辛苦，也就没忍心用她们来招揽军中势力，给她们找了外头清平富贵人家，如此也算是完满。只剩下云画还日日守候在她身边，一面照顾着两个小孩子，一面和各位太太们通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