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秋冬，远赴吉林、黑龙江剿匪的郭麒麟及其所部卫队旅剩余全军终于返回奉天。从大帅给郭麒麟下令回沈阳那一天起，奉天大小报社就铺天盖地的宣扬起了郭麒麟所部之剿匪功劳，后来又换成了卫队旅军官公祭仪式的消息，连远在辽东的关家夫妇都数次致电恭贺。卫队旅公祭是公署那边在准备，但郭麒麟要对他的军官部下进行宴请，这就全落到关悠稷的身上。他们用长途电话沟通，话不多，但关悠稷一如往常，体贴、温和、任劳任怨。
郭德纲特地遣人来问关悠稷是否有空和他一同去车站接郭麒麟，关悠稷以要看顾嘉会给拒绝了。老父亲听后也只是撇撇嘴，心里暗骂一句臭小子。
等着郭麒麟再回家的时候，关悠稷又早早熄灯，他蹑手蹑脚的往卧房里走，摸着黑脱了衣裳爬上床。
“回来了。”
郭麒麟本以为妻子已经安眠，骤然听见还有些心虚。胡乱应一声。
他心里有数，有公署那些拍马不及的下属在，郭德纲怕是一早就知道那戏子的事儿，只是不知道关悠稷知不知道。至少到了此刻，关悠稷依旧不露声色。
人心里有了事儿，有鬼了，就揣不住。七上八下的迷糊的紧，僵直身子躺到清晨。又蹑手蹑脚的下床，今天一早是要开会的，外面那头也要去安抚安抚，否则女人闹起事来于他脸面名声也不好。
“怎么走的这样早？”
“我那个卫队旅明天公祭，今天早点去公署准备着。”
“这么早公署大楼还没开门吧？”
关悠稷瞧着门口的坐钟，十拿九稳的开口。
“是，是……那个，嘉会呢？我去看看闺女。”
又挠头又断句不清，郭麒麟心里紧张，连妻子的双眼都不敢直视。再想起那边痴狂的女人，又是一阵头疼。
“孩子不会起这么早，至少还得要一两个钟头吧。”
救命的小将没起床，他也不好去打扰惊醒孩子，坐在床沿边儿就像坐在火坑上，再呆一秒也怕火烧屁股的样子。关悠稷心里嘲讽极了，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在郭麒麟回来之前她就联系了阎副官，这女人于卫队旅上下几乎是公开的秘密，连如夫人都叫上了，这次卫队旅捧着一百余名烈士骨灰乘专列回奉天公祭的，她也配堂而皇之的以如夫人身份坦然坐在上头。
“家里就让你这么呆不住？”
郭麒麟终于回头望她。只一眼，他就知道自己的那点小勾当、小秘密昭然于天下了。关悠稷一贯温和的，有了孩子后更娴静慈爱了，很少在他面前袒露这样的神情——左边眉毛上挑，眼露三分白，所有肌肉挤在一起才勉强一个微笑。这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父亲，郭德纲纳二妈妈的时候他母亲还在世，母亲也是这样的表情。看透了世事般的凉薄和讽刺，这让年轻的郭旅长仿佛被人扒了衣服当街游行一般，心中一股羞恼和愧疚涌上心头。
头一次，他没说话就拂袖而去。
这是一场对峙，关悠稷有自己的骄傲，她不能输。更何况输给谁也不能输给一个没脸没皮的女人，郭麒麟到底爱谁她不在乎，夫妻两口子合伙过日子，他不能把人带到奉天来毁她关家脸面。
郭家上下忽然因为此事变了气氛，比上次赵鬼子来还恐怖。人们惊奇的发现一向妇唱夫随的大少爷大少奶奶起内讧，看似平静却暗潮汹涌，但有关悠稷在上头压着，也没人敢明目张胆嚼碎嘴。只是这消息还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郭麒麟在外头养个女人这种花边新闻如果不是老帅还竭力压着，就快要人尽皆知了。且郭麒麟这次剿匪立了功，大帅对自己儿子的功劳难以掩饰的骄傲，不仅在东三省最高会议上表扬，还通电全国，大总统又亲自签发了晋封郭麒麟为陆军上将的文书。
一时间，姜登选、韩麟春、杨宇霆这一堆老帅身边的人精又开始捧起了郭麒麟，他们见郭将军好似对原配夫人不满的样子，竟然去了郭麒麟藏着那女人的地方给她行礼上贡，好一番威风，弟妹弟妹的叫着亲热无比。
不过她也不好过，郭麒麟最开始把她藏在张云雷那里，他老舅和他确实蛇鼠一窝、沆瀣一气，很能理解男人间那点事儿。但没多久，关悠稷就亲自见了张夫人，于是阮小姐就又换了居所，去拜访了王九龙一家。关悠稷本不欲对她赶尽杀绝，可是本来应该遮遮掩掩的人现在堂而皇之的拜访他们共同的朋友，偏偏这些人在其他社交场合上见了关悠稷还是以为她不知道，一脸艳羡的祝福着她和郭麒麟百年好合。恶心都恶心死了，就这么的，1921年新历一月初，关悠稷宴请了所有数得上名字人家的夫人，也不用多说些什么，只要稍加暗示，阮小姐就哪家都呆不下去了。
无奈之下，郭麒麟只好又把她安顿在了未婚的阎副官宿舍里。阎鹤祥是很清楚立场的，跟着大少奶奶才能有肉吃，郭麒麟一月少将薪贴不过一千三，日常那些阔绰从哪里来？还不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而且他是太子近臣，观察的清楚透彻。阮小姐只是郭麒麟漫长人生中一个可有可无的过客，先开始就是这姑娘一见郭郎误终身，趁着人家受伤的时候搬来照顾，又在少爷提出分手之后要死要活的跟来奉天。她不了解大少奶奶的手段，可来了沈阳，且出去扫听扫听吧，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
前脚阮小姐进了他宿舍，后脚阎鹤祥就亲自往帅府那儿知会了一声，然后又麻溜搬回了自己老家，就盼着千万别跟阮小姐扯上什么关系。
“少奶奶，阮小姐这样贪财，毫无顾忌的收了那些银钱，怎么说都对大少爷不利啊。您要不要亲自见她，把她打发了也就得了。”
“亲自？她也配？”
云画见云出失言，就赶紧把她打发下去，给少奶奶端了茶，又奉上小厨房最新酿造的梅子。
“少奶奶，她自然配不上。但此事还得有个了结，要不不仅对少爷不好，对咱们小姐也不好啊。听乳娘说，嘉会知道自己父母闹了矛盾，这几天也睡不好的，总吵着要爸爸。”
“我不愿见她，是不愿与她纠缠，看她耍情深意重的伎俩。只是，少爷为这种事跟我扭着，也不好说。”
关悠稷只沉吟片刻，吹了吹手中的茶。
“你去请孙夫人来。他不听我的，可是听赵松言的。”
赵松言和孙淑臻早有此意，又被关悠稷叫过来提点一番，就开始分头行动。赵松言从公署回家，顺便就带着郭麒麟来他家里做客，而孙淑臻掐了时间亲自去阎鹤祥宿舍请了阮小姐上门。趁着妻子还没回来，赵松言就好不避讳的同他谈起此事。
“我劝你和阮小姐赶紧散了吧。”
“松言什么时候也成了大帅和悠稷的说客？”
“你知道我赵松言从不会当任何人的说客。我的目标始终是培养起自身高超的道德情操，而立志就中国是你我结盟的目标……”
“就一个女人，怎么还能和立志就中国搅合在一起了？”
“将欲予之，必先取之。你父亲虽然不是帝王，却精通帝王心术。为什么杨宇霆那个油嘴滑舌的小军师能重得你父亲恩宠？这只能说明他主张进军关内的积极策略迎合了你父亲的野心，而我们卫队旅经改革后剿匪成功，这是一个信号，毫无疑问，无论出于什么样的考虑，你父亲都将给予你更大的军权。而改革你父亲的军队，正是我们救中国的第一步。当然了，在此之前大帅必然要把你修剪成更好的样子，把你身上那些惹人非议的零碎给拿掉。”
看着郭麒麟茫然又恍然的样子，赵松言坦然一笑：“当然了，你未必就看不明白。只是这次与弟妹的怄气，被蒙蔽了双眼。”
“松言不愧我知己。”
“其实你未必真的在乎这位阮小姐。大林，你记住，阮小姐有很多位，但是郭夫人只有一位。她永远贤惠大方、顾全大局，这次她驱赶阮小姐，倒并不是为了女子心性，与之争风吃醋，我猜还是为了你的名声。她和我们一样，看出了你父亲对你的重视，也明白你的理想。悠稷是在帮你。”
“就是这点才恼人。关悠稷从来不是因为爱我，而是为了我们夫妻两共同的目标和理想。”
赵松言看他就像在看一个嘴里吃着饭，还望着锅里糖饼的小男孩。
“人心不足蛇吞象啊大林。全国上下能有几个关悠稷？你享受着她的全力支持，你又明知她不是普通女孩儿，还要求她如小女子般吃醋捻酸吗？”
他此时已经羞愧难当，顿觉自己是个混蛋。可还是不服气，听着松言的戏谑，又穷途末路的挣扎：“可嫂子就能两者兼具。”
“你嫂子不能。而且我太太只当我们三个人的家，只操心三个人吃什么喝什么，顶天了也就是加个被悠稷带上的孤儿学校和慈善协会。可你太太手里攥着多少人的身家？她能如此，不容易了。”
“嫂子呢？”
“我叫淑臻去了阎鹤祥宿舍，请了她过来。你和我赵松言就别打马虎眼了。”
这是一顿诀别饭，一桌子上四个大人有三个知道。郭麒麟和赵家夫妇都心知肚明的，因此他们的表现是有权有势人惯用的虚伪面具。阮小姐吃的很开心，是真的开心，她还沉浸在赵松言夫妇的妙语连珠中，或许还掺杂着前天路过大帅府时对那高墙大院的向往。如夫人、如夫人，这是她听惯了的称呼，因此今天赵松言夫妇叫她阮小姐的时候她并未察觉。
直到郭麒麟跟着她回了暂居的住处——一间逼仄的小宿舍，连热水壶和杯子茶叶都是她后来添置的，又摆满了旁人送来的礼品和她的衣物。郭麒麟向来很少晚上来，他和夫人有约，必须每晚回家报到。因此阮小姐很高兴，抱着情郎的手臂撒娇，看着他一脸和煦又更大胆了些。
“玉之，今晚这顿饭是我们最后的晚餐了。”
趁着她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郭麒麟赶紧说：“对不起，我闯入了你原本平静的生活，是我的错，但我希望你能赶紧收拾行李回吉林。”
这样的话阮玉之不止听了一次，但这次郭麒麟语气格外坚定。脸上还挂着笑，却不容反驳，或许是因为这次剿匪见了血，身上也渐渐沾染了如父亲一般的威势。
“是你的太太？”
“不……她甚至没有同我正式的谈这件事。但我猜想，她一直知道，而且她必然不屑于掺合这些。不过你这些天的放肆与狼狈，她都收入眼底了。”
“今晚是你太太的手笔吗？他们夫妻两临走前还叫我常来玩，他们夫妻也知道吗？”
“都知道的，玉之。我很感谢你对我的照顾，也很感激你在荒郊野岭跟着我，给我烧家常菜、为我缝补衣裳……当然了，我起初贪恋这份温暖，是因为我母亲也曾是如此，而我的太太，她绝不会这样纡尊降贵。但是，这里是奉天，是沈阳，不是佳木斯或者长春，你我这份见不得光的荒唐往事在这里绝不会有生存土壤……阮小姐，这是我的错。”
她眼神逐渐焦距无光，软软的瘫坐在了硬邦邦的床上，亲眼见着那个穿姜黄色军服、佩上将军衔的男人离开了这件逼仄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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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首先得跟大家致歉。我在写赵松言夫人的时候名字是孙淑臻，但是后来由于种种原因，给她改了姓于。我现在已经把我所能看到的地方，都改了一下。但是如果大家还是看到哪里不对的话，可以帮我捉虫。影响大家阅读体验了，对不起啦🧎♀️……
其实在这儿也可以看到少爷和这个女人的事情。一是女孩儿主动，二是他姐姐也有点撮合（但我没写明），三是他在这个女孩身上得到了少奶奶没能给他的那种明晃晃的爱情和无微不至的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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