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长里短 讲武堂开

本来关悠稷已经做好了长期见不到郭麒麟的准备，但大帅府里天天宾客如云，还有报纸纷至沓来。再加上关家是经商之家，外头积年累月的人脉，她想不知道都难。外头人人在传北洋那头的府院之争，冯国璋和段祺瑞一个总统一个总理，搞不到一块去了。段祺瑞得了奉军表面上的支持后，以为高枕无忧，结果反被郭德纲摆了一道。徐树铮那头刚用了奉军副司令的名头调兵遣将、谋害私敌，这一头就被免了职位。拿了军火的奉军，终究还是不愿意掺合那些浑水，关悠稷就猜，恐怕郭麒麟是要回来了。

郭德纲也没瞒她，在管家派车去接沈阳火车站接郭麒麟之前就通知了她。

“那小子怕是气性大，要给你发脾气你就忍忍，别理他。”


关悠稷心里有数，他走之前是信心满满、胸有成竹，临行前还很兴奋的同她说：“绾绾，我要去学习目前最先进之陆军战术了。”

得了这样一个结局，谁能不气恼？


果然，风尘仆仆的郭少爷满面怒容，西装和帽子罕见的落了尘，他一向重视礼节仪容，可见是有多么生气。

关悠稷就候在大门口，命云画几个拎了他的行李，一路小跑的跟着他入了房门。郭麒麟远游归来——这是帅府给安插的缘由，只说是因为他二姐嫁了曹锟家公子，是去探亲的，对外隐瞒了他曾补考保定军校这事儿——按理说是该先去在爸爸那儿问候一声的，但见他不高兴，关悠稷盯着他洗漱好换了衣服，本想着劝一劝，却听得：“你甭给我爸开脱……一路上接我的人说破了天……我累了，让我歇歇。”


关悠稷也只是一声叹气，替他拢好了被褥才出去主楼前厅用晚膳。儿子都不去了，摆明了给老子脸色看，做儿媳的不能再不去。硬着头皮，吃吧。

就这么的，本来好容易过的有点盼头的郭麒麟又被迫歇在家里了。更可恨他的发小们也一个个成了亲，没人陪他出去玩儿了。动作最快的就是张云雷——那小老舅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竟然执行力超群，他跟新婚太太才结婚多久？竟然传出了喜讯。

1919年过年的时候由王夫人说出来，着实把郭麒麟和关悠稷都惊了。那边父亲虽然没说什么，可几位夫人的意思、明里暗里的话风可不都是劝着他们也早点要一个吗？大帅府里不缺孩子，满地跑，可孙子辈的一个也没有啊。这一年新年一过，眼瞅着郭麒麟的胞弟奇铭也要娶亲了，身为长兄长嫂的他们两个成亲许久也没个动静……

郭麒麟就看不惯这一堆女人的是非，他爸早些年定下规矩，几位妈妈们都不许议论军事、政治、经济，以为这样就能了了后院是非长舌。但是女人嘛，在乎的一般也不是这个，她们现在得了张家那面的消息，都把眼睛放在了关悠稷薄薄的肚皮上，当着大帅和少爷还有几个年幼弟妹的面儿，竟然不羞不臊的在下人面前传授起了生儿育女的那点法子。

“悠稷啊～你们两行事的时候一定要注意这个角度和姿势，最好在腰下给垫个垫子……还有日子，日子也紧要呢！听说外间还有专门给妇女保胎养身子的药，要不……”


七嘴八舌的话还没说完，郭麒麟就恼怒的不行，立时撂了筷子。那是关悠稷上次吩咐人采买的玉骨竹清筷，比起郭家那些积年用的老旧木头筷子要好多了。这样一甩，清脆的瓷盘和筷子合奏，吓得几位妈妈一身激灵。这才去瞥郭麒麟的脸色，她们心里立时有了计较，看来这小两口感情十分不错呀。

一向机灵圆滑的五夫人赶紧打岔：“你瞧，我们几个妇人没点分寸，平时多嘴多舌也就算了，今天还在年上嘛。说的这样多，又当着孩子晚辈，有点讨人嫌了。叫人见笑。”

五夫人是前几年郭德纲才从沈阳娶来的，年轻又漂亮，据说祖上是清朝的将军，原本这出身在一群姨太太里也算得上高门大户，但自从关悠稷进门，她也就不大在众人面前提起这个将军头衔了。言语间也对关氏多些维护，也许还有自己嫁过来第三年才生下第一个孩子的原因在。

“我们吃饱了。爸，我跟悠稷先走了。”


说罢就牵着关悠稷的手快步走回去，面色始终不虞，看上去也怪怕人的。

一进房门郭麒麟才好转些，夫妇两屏退左右，又洗漱一番，上了炕叙话。

“我瞧你平时跟我说话不挺口快心直的吗？怎么那几个老娘们今天那样说话，你也不反驳一声？我要不给你出头你就受气？平时我不在家，这几个都指不定怎么编排你呢。难为我还叫王夫人一生妈，她就是这么给我照顾你的？”

关悠稷眼见着郭麒麟是真的恼怒，赶紧让他噤声。

“你怎么越说越过分了。二妈妈对我已然十分照顾了，今天那场面，我是儿媳，又是晚辈，本来没有一句可翻嘴的。更何况人家说的在理，我嫁给你这么久了，你也没出去鬼混过，可我这肚子还是一点音讯都没有。你叫我能说什么？”

郭麒麟犹气恼，心里虽然明白他们两个子嗣上确有些慢了，但总归还是心疼她。

“我更气恼他们在弟妹们面前这样说，人道长嫂如母的，还有那么多仆人，过年的时候这样暗讽你子嗣艰难……叫你如何在弟妹们、下人们面前立威？”

“这都是深宅妇人的事，你气恼着急有什么用？”

“我倒是想管点爷们儿该干的，我爸叫我去了吗？动不动就自有安排，合着在家赋闲的不是他。”


事情一说到这里，郭麒麟也就顾不上许多了，满腹的委屈牢骚也只好与妻子互相消遣。他们以为这就够难受的了，没想到二月一过，竟然传出了奉天讲武堂要重新开始招生的消息，于谦任讲武堂校长、高峰任总教习，郭德纲任名誉校长。奉天省长、主管经济的栾云平奉郭德纲之命给批了大量的办学经费，请了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日本陆军大学、保定军校等毕业的许多优秀教官来专门培育青年军官，关家也赞助了一大笔办学费用。而于谦儿子于思洋、于谦干儿子孟鹤堂、他表弟王九龙，就连那个瘦弱不堪的张云雷都一起报名参加了第一期培训。

得，独独剩下郭麒麟了。

那天郭麒麟正抱着电话给王九龙抱怨呢——“嗐，我看你们就是去玩的，那跟我们小时候我爸自己办的府上私塾有啥区别？高叔当教习、谦儿大爷当校长，这是什么课堂啊？能严肃嘛？”


明明心里酸的要命，却还得装出一副「老子很强是讲武堂高攀不起」的做派来。

偏这时候关悠稷匆匆忙忙从主楼回来，看样子就是输了麻将回来取钱的。他赶紧捂了听筒，高声问：“叫你去散个心，你怎么还真赌上了？”


“瞧你说的，我哪儿会啊？我就是跟妈妈们玩儿，但就是带过去的钱都输完了，这就回来取了。”


郭麒麟心里正恼恨，这关家这次给讲武堂捐了一大笔钱，用于购买新式枪支弹药以做训练所用，又给讲武堂学兵缝制了棉衣棉裤。好嘛，拿着他老婆、他岳父的钱去行慷慨，现在又用自己老婆的钱去孝敬那一群惯会欺负人、出老千的妈妈们。

“行，我这不跟你说了，输钱着呢。”


郭麒麟把装满现大洋的钱匣子一揣，披上棉衣、牵上太太的手就说：“我去给你报仇去！走，咱夫妻两会会那些惯会耍诈的妈妈们。”


关悠稷再带着郭麒麟来的时候几位妈妈都挺意外，眼尖的五妈妈赶紧说：“悠稷啊，你来替我支一手。”也没说为什么，就敞开了钱匣子，很大气的叫关悠稷随便打。她手可臭，这五妈妈今天倒真大方。

几人还没打几个来回，就见郭麒麟已经要胡了。关悠稷做生意是一把好手，但打牌却是连牌面都难看懂的，还没明白那冤家是怎么出牌的，就听见他说：“胡了！各位妈妈们承让。”


妈妈们自然抱怨，还有疑心关悠稷给他打暗号的。关悠稷正欲辩驳，就看见大门缓缓开，穿着紫红色居家棉长褂的郭德纲就在五妈妈的簇拥下进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他标志性的很豪气的笑。

本来战事方歇，还沉浸在输钱不愉快的几人立刻站起，给他一一打招呼。关悠稷冷眼瞧着，却觉得这位大帅身上威严更重了，也是，去年九月刚被封了“东三省巡阅使”——这是名副其实的东北王了。谁能想到府院之争到最后，或许最大获益者竟是奉系呢？抢了人家三万六千的军火，又得了一个实权之名……关悠稷瞧着他跟帝王又有什么区别，心里一哆嗦，更尊敬了些。

“老二啊，我替你摸一把。”

王夫人立刻就站起来，一边夸着郭麒麟今日神勇，一边给丈夫锤捏肩膀。

关悠稷也赶紧起身让贤，五妈妈坐回去。云画就搬了把小凳子放在郭麒麟身旁，关悠稷安稳坐在丈夫旁边看牌局。

郭麒麟和郭德纲父子早年因为他生母的事情闹的不愉快，这是关悠稷嫁来第二天时郭麒麟就跟她报备过的。父子两个此时坐在这里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意有所指，火药味不浓是因为郭麒麟也像关悠稷一样清楚的感受到父亲身上的威势，有心避着呢。

直到五妈妈无心说到：“嗐，咱们这谁赢谁输的，都不打紧。还不都是大帅的钱，左口袋进、右口袋出罢了。”

郭麒麟一下就变了气势。他本来很温和的，是东北汉子里少有的温和。可此时眼睛往上一瞥，恰好五妈妈坐他对面，立刻就把对方吓得一惊。

“大帅、大少爷，我不是这个意思。”


虽说是姨娘，可郭麒麟温和惯了，一向把她们当作半个亲妈看，因此妈妈们已经多年没这样唤过他了，平时不是大林就是麒麟的，哪有叫大少爷的？

郭麒麟倒没像之前一样摔筷子，只是郭德纲说：“好好的。怎么说也是个长辈，动不动给他小辈儿道什么歉？”


“悠稷，从明儿起，咱两的帐独出去，不跟家里掺合。”

“呦～小子，有志气了？你还别跟我来这一套，独出去你们吃啥？吃悠稷丫头的嫁妆？那你还不如靠你老子呢，丢人。”

一时间，花厅里所有的人感觉出一丝不妙。就连一向最迟钝的四妈妈也一动不动坐好了，关悠稷却忘记了垂头，她盯着郭麒麟的侧脸出神。

“我要上讲武堂，出来后自己挣钱。”


“讲武堂？那可不是任你胡闹的私塾，那是我给我奉军培养精英骨干准备的大本营。在那儿，你大爷、你叔、你爸那都没用，你要真去了，你就得跟个学兵似的，泥儿水儿的，可别给你爸丢人了！你要是去两天不干了，你的脸往哪儿搁都成，我的呢？”

郭麒麟此时已经气的脖子脸红成一片，虽明眼人都看出这是大帅的激将法，可他被自己父亲这样说……

“悠稷丫头，你说呢？”

这是在问她？


关悠稷斟酌着，说：“我是信他的志气的。如果爸爸不信，咱可以找个担保人嘛。”


她吃定大帅这是一定会把儿子送过去的，否则依她谨慎的处事风格，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担保人？”


郭德纲天生语调高，且尾音往上升，自有一番戏谑。

郭麒麟立时离了板凳，几位妈妈看着他手足无措的。他就信步朝二妈妈走过去，怒目圆瞪，颇有乃父之风。

扑通一声，郭麒麟朝王夫人跪下。

“二妈妈，您给儿子个机会吧。”


还带着一个响头。

事情自然是说定了，关悠稷坐在郭麒麟位子与郭德纲位置之间的桌角处，眼见着他很微不可见的扯唇一笑，手底下还藏着几枚牌。关悠稷虽不大会打，但记忆力不错，看着那几枚花色，瞬间明白过来。

她这公公这是在使诈。

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