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悠稷 叹服关家

两天后，心不甘情不愿的郭麒麟就带着自己的小舅舅张云雷、表弟王九龙跟着大爷于谦及其义子孟鹤堂，浩浩荡荡坐火车、转汽车来到了位于辽东边城的关府。

一行人又坐车直到关家第二道垂花门处才下车，这是主人给的最高礼遇。垂花门旁一家之主关少文携妻子、两个儿子及幼女立刻上前相迎。郭麒麟和王九龙躲在后头遮遮掩掩的四下观望，两人先是放开眼去看这关家——听闻这是一幢七进宅院，他们来到的只是关府相当外围的地方，这道门除了通行之外毫无用处，即使如此也被装饰的富丽堂皇，门框用的朱红色漆，饰以“堆金沥粉”的线纹；檐下垂着伞盖式的透花红木雕，正如轿子四沿一般方正规矩，那上面精细雕刻了一幅幅连环的扇面画，只一闪而过的两人都没看清，但隐约记得有福禄寿、牡丹、紫藤、石榴等意象，精巧至极，充分显露出富贵之家的气派来。

还没来的及打量完门上的装饰物，郭麒麟就被众人推到前头，恭恭敬敬的给关家夫妇见礼。要按他们满清的规矩，郭家的少爷恐怕还得给他们磕个头，郭麒麟就只感叹时代好起来了，否则以他的自尊心可绝不能做此事。关少文是个颇为儒雅开放的中年人，虽然与郭德纲年纪相仿，但看起来要比郭德纲年轻的多。最让郭麒麟震惊的是关家男人竟然都剪了辫子！这可了不得，如今虽说已经到了民国，但民智未开，仍有许多民众不愿舍弃那“猪尾巴”，尊的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更怕是身子里自有一股奴性、惯性未除。虽说当年提倡剪辫子的是满清王公，但自从清朝覆灭、北洋政府建立后，这些旧时代留下的人为了显示身份复又留起了那辫子。他曾听闻关家在满清时代承袭一等公爵位，福晋更是出自某一王府的嫡出格格，竟然这样轻易的就舍弃了尊贵的标示？

他倒不由因此高看这家人一眼。只是，他那未来的妻子关悠稷呢？见郭麒麟打量，关少文马上颇不好意思的说：“于兄、贤侄海涵，诸位见谅！小女悠稷昨日与表妹出门嬉耍，恐怕是遇了什么妨碍，许久未归。我已派人去寻了，想来午间就能有消息。”见他又是抱拳又是作揖的，郭麒麟一行人更不好意思，心道：这旗人倒是一点也不拿乔。

于谦是个惯会打圆场、说车轱辘话的，有他陪着关家夫妇倒解放了郭麒麟一行人。关家三个孩子就奉了父母的命带他们几个在后花园玩耍。关氏夫妇在关悠稷之下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分别名为关其濡、关其维；一女关悠然。关其濡与关其维都是半大小子，关其濡十四，关其维十一，而关悠然也不过才四五岁，没有坚持多久就被奶娘抱回去午睡了。

郭麒麟倒真是喜欢关家这两位小少爷，原照他们的说法是叫阿哥，可这两位倒随了父亲一般的旷达：“麒麟哥叫我们什么都成的，我们家不怎么拘泥于那些礼节。”既然可以随意相处，又都是年龄相当的，几个人没多久就能打成一片。张云雷和孟鹤堂看起来最温柔可亲，又大方的将身上备着的蜜饯果子拿出来同他们分享，很快两小子就褪去了沉稳老成的样子，开始肆无忌惮的议论起姐姐关悠稷。

正说道关悠稷在府中如何拥有绝对的权威，发一声吼就要全家上下抖三抖，连他们阿玛额娘都不例外时，垂花门外头忽然有一阵马蹄声响起。关其濡赶紧捂住了关其维喋喋不休的嘴，兄弟两再三噤声，弄的众人一阵好奇，正欲追问就听得那马蹄声愈发进了，他们此时正坐在关家曲折的抄手游廊边上，已是相当内廷之处，还有谁嚣张到至此也不下马？除了关悠稷不做他想。

心里正在嘀咕，就听得一声娇喝：“钟叔——叫府上大夫去我那儿，敏表姐受伤了。”关其维听见此声，赶紧拉着关其濡向庭中奔去，郭麒麟几个也慢慢站起来踱步走向声源处。就看到一女子穿着时兴的西式马靴、马裤，背上甚至还背着奉军专用的俄造步枪。又见得那女子很利落的翻身下马，指挥起平时隐在大宅四处的仆人们背起马背上另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孩子，正要穿堂进屋，就看见关家两位小阿哥朝他们这边指来。

那女子马上转身望去，郭麒麟几个就在廊下假山旁站着，一时有些无措。还没等反应过来，就听得那女子很豪气的朝他们抱拳，满怀歉意的说道：“在下关悠稷，昨日与表姐出行捕猎，不巧遇着山匪。如今身上血渍尘埃的，不便走近招待诸位，只待悠稷换了衣裳，梳洗干净再向各位赔罪。”

说罢，关悠稷只朝他们略一颔首就起步向庭院深深走去。这一眼虽离得极远，郭麒麟却能看出这女子容貌恐怕不俗，恐怕灿若烟霞才衬得上，要比她的弟妹们出色的多。关其维看姐姐走了，就赶紧追上，关其濡只好独自一人来招待郭家少爷们，看上去倒也从容。小小的孩子见了那么多的血竟也丝毫不慌忙，还能谈笑风生的布茶，令几人又高看一眼。

直到晚餐时关悠稷才露脸。她穿着一身碧绿色几何图案的真丝长袖旗袍，五月的辽东夜间还有一丝冷风，关悠稷又在外头披了件白色披风。中午高高盘起的髻又换了发式，一半头发被轻轻挽起，仿若古时的堕马髻，上缀两支做工精美绝伦的点翠梅花簪；余下的青丝被梳理整齐垂在肩头；额间碎发剪成时兴的薄刘海，中和了那簪子带来的尊贵与疏离，仿佛只是寻常人家的碧玉少女。容貌比打扮更了不得，明明未点铅粉或是珍珠粉却肤色肌理如玉般通透，眉不点而黛、唇未饰而朱，若说一张脸上哪里最好看，郭麒麟偏好她的眼睛。杏眼微挑，眼皮极深，明亮湿润，无论如何看，都有一股风情。

更遑论她身材窈窕迤逦，改良后的旗袍剪裁更贴身些，尤其腰身处引人入胜。就像一只古典的荷，在悠然的夏日池塘里，在漫天的碧绿的叶子里，含羞带怯的露头；又如雨打风吹后的海棠，自带一种弱柳扶风，美不胜收。关悠稷迈着很大家闺秀的凌波步伐走来时除了关家父子，其余人都是看直了眼的。郭麒麟第一个反应过来，满脸涨红的，瞪着他老舅和表弟还有那个孟鹤堂不撒眼，虽说这女子还未嫁给他，但他提前有了一种领地被人侵犯的感觉。

关家并非恪守礼节的腐朽家庭，男女同桌而食，排给关悠稷的位子就恰好在郭麒麟身旁。他能很清晰的嗅到关悠稷身上时不时散发出来的玫瑰花露味儿，也许是因为随身携带香囊的缘故，郭麒麟还能闻到一阵很清甜的草木香，不浓重也不过分的甜美，倒是与众不同。关悠稷一上桌，随侍关少文身旁的二管家钟叔就立刻迈着悄无声息的步伐过来，很考究的拿出一张单子，这是今晚夜宴厨房定好的菜单。郭麒麟很僵硬的保持目不斜视，女孩儿身上的幽香直钻人鼻子，正在心中默念：正人君子，乐而不淫的时候就听见关悠稷很轻柔的声音：“行了，上菜吧。”

众人又是一惊，特别于谦。别看关家已经是很“不守规矩”的贵族家庭，可无论在何处，一家人吃饭，特别是有客人的时候，何时布菜的命令都一定是一家之主或者主母权势在握的信号之一。这样钟鸣鼎食的簪缨世族竟把这样的信号交给了关悠稷一个小姑娘，于谦不动声色的一抿茶，仿若不觉。

关悠稷再三致歉，又称这一餐她没有好好监督选材，只是很普通的家常便饭，郭麒麟一等人也就没上心。他们是真正穷苦出身的人家，别看他现在贵为奉天省长督军公子，实际上却出生于很乡下的一个村庄，五岁之前都由生母带着住在亲戚家，饥荒瘟疫横行的时候连一口煮糊的玉米苞谷都喝不上。直到如今，郭德纲也是奉行廉洁，从不把钱往吃食上花，家里动不动就是酸菜炖粉条，连一块带着肥的肉都要靠兄弟姐妹间抢着吃的，来关家，除了要见未来媳妇儿外，实际上是个讨享受的肥差。他们早听说关家富甲一方，带着早年间从北平王府、公爵府里才有的宝贝在这儿安家，说到有钱恐怕那才是真正的深不见底。

果然，虽然关悠稷推说是一顿寻常饭菜，却十分不不寻常。四冷碟：云威火腿、油酥银杏、软酥鲫鱼、口蘑素丝；四热碟：溏心鲍脯、番茄虾仁、金钱鸡饼、鸡油冬笋；八大菜：干烧鳇翅、香糟蒸鸡、茶腿晚菘、清蒸鲫鱼、冰糖山药、羔汤鹿筋、鸭淋粉松、鸡片芥蓝汤；席面菜：烤羊排；四随菜：辣椒金钩鸡丁、烧菜心、醋溜红菜苔、虾仁蒸蛋；点心配的是鸳鸯盒，席尾还有水果四色。

1914年的东北边城里，他们这一顿的费用折合下来就够当时普通四口之家两年多的三餐。更不算这里头有几味食材那是取自云南、江苏、蒙古，为了保持新鲜所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还没算进去。看着关家人的表情几人就知道这确实是他们一家的便饭，郭麒麟不禁咂舌，这要是换成军饷能养活多少个兵啊？

大清朝真是从骨子里腐败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