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蒂莲2

　　孟菲茹的时间不多了，她自己能感受到，听着窗外宜琳充满活力与下人们打雪仗时的娇笑声，孟菲茹也露出笑容，她想起来看看雪，想看看今年的雪与那年有什么不一样，是不是也有那么大。

　　“娘娘？”

　　一旁伺候的侍女见孟菲茹撑起一只手连忙凑近，一下子床前就围满了人，侍女们个个面露忧愁，无数双手向着孟菲茹伸来而她却如同被针刺了一般又躺了回去。

　　孟菲茹病的这几个月里，所有人都告诉她，她会好起来的，会没事的，这只是小事，但那些人的表情却常常告诉她自己她已经没有几日了，喝再多再苦的汤药也是于事无补。

　　“喜姜，我是不是好不起来了。”

　　“娘娘！”

　　撷芳殿内又跪了一大片，孟菲茹看着喜姜脸上的惊恐，刚想说些什么便听到屋外传来宜琳请安声：

　　“参见太子殿下！”

　　她索性一侧身装作睡熟了的模样，但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自己有什么好躲的？可侧都侧过来了，也懒得再转回去，于是她安安静静地等着那人进来。

　　但陈俨似乎只是在屋外看了一眼便离开了，没有半分停留。

　　孟菲茹想，他为什么不进门喝杯热茶再走？记得宜琳刚才进来取暖时披风上都沾满了雪，虽离床还有些距离，但她带来的那股寒气依旧让自己不由缩了下脖子。

　　但很快她又不想了。刚才那一下让她觉得有点累，现又静静躺在床上，她有些困。睡之前孟菲茹轻轻嘟囔一句：“不冷吗？”喜姜没听清，刚打算凑近听清楚些时孟菲茹已经睡着了。

　　第二日醒来时孟菲茹让喜姜把梳妆盒拿来，喜姜虽然有些疑惑但也不敢反抗，梳妆盒里琳琅满目，孟菲茹难免会想到从前，她最近总是嗜睡，但今日的精神不错，于是主动要求梳妆打扮一下。下人们伺候的很用心，喜姜挑用的大红色口脂在孟菲茹脸上显得她皮肤更加白皙，原本蜡黄的脸颊今日也恢复了一些血色。孟菲茹其实是不想打扮的，但想到宜琳从陬渠带来的那封信，她还是这么做了。

　　她让喜姜去请陈俨，还好，等了一会儿陈俨就来了。

　　“有事吗？”陈俨开口便是这一句，孟菲茹怔怔地看了他一眼。他最近精神似乎也不怎么好，眼底的浅浅青黑更加证实孟菲茹的猜想。

　　“你……最近没有好好休息吗？”

　　“怎么了？”

　　“……”

　　孟菲茹不答话陈俨也没说什么，见她又消瘦了不少道：“你身体不好，没事便躺着吧。下雪了怎还穿的如此单薄？”

　　“谢殿下关怀。”

　　“嗯。”

　　之后两人便坐在一起共同沉默着，陈俨看着炭火盆上的火星，孟菲茹看着他，难得两个人没有像往常一样才说了两三句话就吵起来。孟菲茹难得想让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她已经许久没有和陈俨这样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说，却觉得这样就很好了。

　　意识到孟菲茹的目光陈俨忍不住回头问：“怎么了？”

　　“殿下。”

　　“嗯？”

　　孟菲茹的目光柔情似水：“宜琳少不经事，以后若是有无心冒犯殿下的地方，还望殿下看在……孟氏一族忠贞的份上，对她容忍几分。”

　　“你妹妹很有礼数，没有冒犯到我。且她像个小孩，很单纯。”

　　陈俨不知道这话在孟菲茹耳中变了意思，孟菲茹只当他这是开始有些喜欢宜琳了，心中除了有对家族的释怀也有少许的酸涩，不过那点酸涩与释怀比起来的确是太微不足道了，微小到孟菲茹根本没来得及放在心上。

　　她无意识抬眼看到陈俨脸上提起宜琳时是许久未在她面前出现过的放松，藏在衣袖下的双手不由得攥紧衣袖，忽然陈俨有些惊讶道：

　　“你今日是梳妆了么？”

　　她能感受到陈俨放在她身上的目光，她忽然不愿再与陈俨对视，害怕他看出自己一层层粉下来的憔悴，她想到今日宜琳过来请安时脸上因奔跑而带来红润，孟菲茹越发觉得自己脸上涂的红晕在陈俨面前有些滑稽。

　　当见过了真正纯净的美人，怎么还会喜欢病入膏肓的自己？

　　“是。”

　　望着眼前盈盈一笑的孟菲茹，陈俨将原本想说的话咽了回去，他低低应了声又道：“我最近会很忙，你照顾好自己，胡太医的药记得按时吃。……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就这样吧。”

　　“殿下！”孟菲茹看出陈俨的欲言又止，她也不知怎地忽然叫住了他，好似今日陈俨离开撷芳殿，他们就再也不会相见了一样。

　　“嗯。你……”陈俨看了看她，孟菲茹静静等着也不催促，他们两个似乎是知道了什么，但又没有彼此交谈过。“你还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只这一句，孟菲茹差点没忍住。

　　“没有。”她不知道该对这个男人说什么。她似乎应该说些什么好让陈俨永远记住他，永远记住孟氏，但千言万语对着那双黑色的眼睛一切都止于唇齿。“没有。”她又说了一次。

　　夜里，陈俨独自在承贤殿歇息，甫一睡着又一次梦到那日在昭阳殿的情形：

　　“三郎，太子妃的身子是怎么回事，医治了快半年怎还不见起色？”

　　“……”

　　“陛下，三郎非太医，他怎知如何回答？”

　　“皇后，此事你不要插嘴。太子，朕问你，太子妃孟氏为什么迟迟卧床不起？”

　　“儿臣，不知。”

　　“你不知？那你可知，孟氏一族的打算。”

　　“……儿臣不知。”

　　“呵……”皇帝反怒为笑，皇后担忧地看着陈俨，但在国事上也不敢替儿子请求。陈俨跪在帝后二人下端，神色如常。

　　“荒唐！”

　　“嘭！”

　　皇帝将手边的茶杯砸向地面，其中一片飞溅的碎片刺向陈俨的额头，但此时无人敢上前替太子擦拭血迹。

　　“你竟然，愚蠢至极！外戚之害，你的先生没教过你吗？！还是说那孟氏有何等能力，竟将朕的孩子变成这般模样，连骨子里的果断都被磨平了？”皇帝不顾皇后在身侧，“外戚”一词毫不顾忌，而皇后只静静看了皇帝一眼接着又看向陈俨。

　　陈俨一俯身：“儿臣之过，与太子妃无关。至于孟氏之事，儿臣定会处理妥当。”

　　“你处理妥当？怎么处理？”

　　陈俨抬起头：“太子妃久感风寒，绝非本意，是其本身身体孱弱，儿臣恳请陛下将太医院胡太医派往东宫。至于孟氏一族，该当如何，便是如何，儿臣决不会让他们再生出不该生的心思！”

　　皇帝闭着眼平复着呼吸：“只是这样吗？”皇帝要太子做的，远远不止这些，他期待儿子进一步作答，而皇后此时已走到陈俨身旁一同跪下：“陛下！”皇帝睁开眼无声叹息：慈母多败儿！

　　就在这时，一道悲痛的声音响彻东宫：

　　“太子妃娘娘，去了！”

　　陈俨彻底醒了。

　　他想起梦中的最后，那个高高在上的身影对他说的是：“再挑个太子妃吧。孟氏的心被朕养大了。”

　　“怎么了？”

　　琇岚见陈俨突然坐了起来也醒了，见他还皱着眉于是起身给他倒了杯水。

　　“……没什么。”陈俨将水接过一饮而尽，他刚才没缓过来还以为自己在二十四年。琇岚上床贴着他坐着：“做噩梦了？”“不是噩梦。只不过是以前的事情罢了。算不上噩梦。”

　　琇岚听此也不再多说什么，她和陈俨一同躺下，将手伸到陈俨背后轻轻拍了拍：“嗯。睡吧睡吧。”陈俨无奈地碰了碰她的头：“你是不是把我当你的小侄子了？”琇岚躲进他怀里：“嘘，别吵别吵，赶紧再睡会不然天就要亮了。”只不过背后的那支手依旧没收回来轻轻拍打着陈俨的背部。

　　趁着琇岚睡熟后陈俨才将她的手放回来，他看着琇岚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有些甜但又有些泛着酸。陈俨轻轻凑近她的脸庞，心中默默说了声抱歉。接着他将琇岚抱得更紧了些，好似这样他心里才会好受一些。

　　怎么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陈俨后半夜再也没睡着，心中一直盘旋着这份疑问，自孟菲茹死后他从来没有梦见过她，包括自己将宜琳送回陬渠，自己与琇岚心意相通，甚至几日前的大婚他都没有梦到孟菲茹，怎么今日就梦到了？

　　虽然没睡但陈俨也没起来，他担心自己一起来吵醒琇岚，便陪着琇岚一同躺在床上。想到这，他难免想起以前与孟菲茹同躺一张床时他俩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自都规规矩矩地躺好，即使是行夫妻之事也是完事后继续规矩地躺好。睡一觉醒来后便跟着起，哪会像现在这样彼此相拥并耐心地等天亮？至于那些妾室，他少有让妾室与自己过夜的时候，偶尔有那么几次那些妾室也不会主动靠近自己。

　　陈俨承认，他越来越喜欢琇岚了。喜欢她的坦诚，喜欢她的小脾气，喜欢她偶尔的娇气，喜欢她身上带着的兰草香，喜欢她不由自主对自己流露出的亲昵，喜欢她笑起来就给人带来愉悦的爽朗笑声，喜欢她看着自己眉眼俱笑的样子，喜欢她睡觉时不由自主贴近着自己，喜欢她喊自己三郎以及耳鬓厮磨时唤的“阿俨”……

　　但陈俨最喜欢的，是喜欢着自己、眼里只有自己的琇岚。

　　嘉治二十五年的初夏，琇岚的那颗用来砸何之勉的枇杷失了准头砸中了陈俨，也就是那一刻他们彼此相见，琇岚对陈俨一见倾心。

　　“何四郎！你还躲！”

　　琇岚手里拿着一串枇杷一边跑一边往何之勉逃跑的方向砸去，跟在身后的是谢岑，跑在最前面的是何之勉。

　　“岚儿，算了吧！别追了，我也跑不动了。”

　　谢岑跟了一路实在是跑不动了，也不知道琇岚和何之勉那两个人是怎么越斗越勇的，她气喘吁吁地赶上琇岚，琇岚见她大汗淋漓喘气费力便停了脚步担忧问她身体可无大碍。

　　“算了算了算了，先不和那小子计较，岑岑你快休息休息。”琇岚也是满头大汗，脸色十分红润，但远远不及谢岑如此严重。

　　“喂！岚娘！你莫不是见追不上我便不敢追了？”

　　刚休息没多久何之勉又笑嘻嘻地过来了，在琇岚眼里他就是一副贱巴叟叟地讨打样。“你胡扯！”摘下一颗枇杷对着何之勉就是用力砸去。

　　因谢岑身体不适，琇岚也只敢在原地和何之勉斗斗嘴，时不时丢一颗枇杷过去发发火，谢岑此时已休息过来，怕她俩惹祸上身只劝琇岚消消火回去算了，但何之勉以为有人在帮他牵制着琇岚一下子胆子更大了，生怕琇岚不打自己一般嘴巴又开始使坏起来。

　　他道：“我说岚娘，你都及笄了怎么还没定下夫家？莫不是旁人知道你性子有多糟糕霸道所以才没有媒人敢上燕阳王府的门吧？”

　　“你放屁！”

　　一提到这琇岚气急败坏地又丢了几颗枇杷过去，把何之勉衣服上染了一片果汁。

　　何之勉见琇岚下手这么重也有些生气：“你干嘛呢！小爷的衣服都被你弄脏了！这可是苏绣！”琇岚见他还有脸反客为主也不顾谢岑的劝阻，将那一束枇杷干脆摘都不摘猛地丢向何之勉。

　　这一回何之勉倒长了记性，迅速往旁边跑去，一个不注意撞到了对面之人。且就有那么巧合，那束枇杷砸中的，是陈俨。

　　“不好意思啊郎君！这都怪我不小心撞到你了！”

　　何之勉虽在琇岚面前有些不着边际，但遇上什么事还是挺有主见的。琇岚也没发现自己砸错了人，她见何之勉停下以为自己砸准了笑着跑过来：“哈哈！何四郎，看你还躲到哪儿去！”

　　笑着笑着见何之勉对着自己做了个“完蛋”的表情琇岚还有些疑惑，当陈俨转过头来看着她时她才发现自己砸错了人。

　　“……”

　　“……”

　　三个人相对无言。

　　“郎君，你……无碍吧？”琇岚硬着头皮问道。

　　陈俨那时正被朝堂之事烦的头疼，本想出来散散心，刚才特意下令让下人们和自己保持距离结果不一会就被个姑娘砸了一下，他本就面色不虞，这会子自然好不到哪去。

　　陈俨接过琇岚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脸，若非不是那枇杷砸在自己脸上确实有些疼，他都要怀疑这是不是上京城内的未婚娘子们对于心悦之人出现了新的搭讪方式。

　　“少爷！”很快，林舒他们几个就跑了过来。因陈俨出宫前说过不许透露身份，所以那几个伺候的也不会直呼“殿下”。

　　琇岚见状自然知道眼前之人非富即贵，内心也是一片后悔，何之勉“啧”了一声对她道：“等会儿我把责任拦下了，你就别多废话了！”

　　“才不要！”琇岚瞪了何之勉一眼，“我才不要欠你人情！”

　　她独自走上前去，正想说什么只见陈俨已经擦干净脸颊正眼看着她。那一刻琇岚眼里就只剩下眼前之人了，她只觉得眼前这个郎君是自己见过最俊朗的儿郎，整个上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能与他媲美的。

　　“娘子？”陈俨见琇岚不说话一脸正色地看着自己，他也有些疑惑。

　　“咳、嗯！郎君，刚才实属冒犯了……”何之勉咳嗽一声提醒琇岚回神，他和琇岚自幼相识，哪能不知道琇岚表面越正经其实就是在发呆？

　　对着陈俨一拱手：“刚才之举实属无意之失，还望郎君莫要介怀。”

　　“自然。”陈俨不愿与他们多纠缠，而且自己也不过是被枇杷砸一下罢了，若是因此揪住不放倒显得自己斤斤计较，失了君子之风。

　　“太子殿下！您无碍吧！”忽然，远处出现一道矫健的身影，那人骑着马疾速奔来，“臣许乐驹护卫来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