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燕13

还未回到撷芳殿便见梅香正站在门外等候，琇岚放下心防，不顾陈俨还在身旁以及之前的不痛快，她快步走过去：“梅香。”

“主子！”梅香眼前一亮，从伺候琇岚用过早膳后她便再也没见过琇岚，此时已过午膳时刻，这还是她头一次这么久未跟在琇岚身旁。

“主子，撷芳殿在梅香过来之前就已经被收拾过一遍了，奴让人按主子喜欢的风格再置办了一些家什，主子等会可以看看满不满意。主子饿了吧，可要传膳？”

这边是梅香与琇岚的主仆情深，那边是陈俨一个人落在后面。陈俨心中有些复杂，早在今日梅香服侍他穿衣时他便觉得梅香和琇岚之间的主仆情也太深重了些，现在更觉如此。

用过午膳后陈俨问琇岚：“今日累了吗？下午该是我后院里那些人来给你请安的时辰，你若是累了，明天再见也不迟。”

梅香正打算给琇岚染指甲，琇岚挥了挥手表示等下再做。“就今天吧，不想拖到明天，明天你陪我出门好不好？我知道你有三天婚假的……”

“不行”这两个字陈俨没法说出口，他悠悠叹了口气：“好吧。你想去哪？”

“我还没想好，想和你去的地方太多了！没成婚时因男女有别有些地方不能和你单独去，成婚后你是太子日后陪我的时间恐怕只会越来越少，我也就只能现在拉着你陪我去了。”

陈俨主动拉上琇岚的手，有些无奈的揉了揉她的手指。琇岚知道他想说什么，她换了个话题：“不说这个了，我问你，昨天我们为什么不入撷芳殿歇息？”

为什么？因为琇岚是继室，而孟菲茹又是病逝不是与陈俨合离。大齐有规定，若继室住的地方是与夫家未合离的原配之前住着的，那么继室入门的那天需对原配的排位磕头，否则不能入门。当然，也可以不这么做，只要继室住的地方与原配不一样就可以了，这么做主要是为了尊重死去的发妻，免得发妻亡魂心有怨念加害。

陈俨不信鬼神，且他并未对不起孟菲茹，所以他根本不怕所谓的什么鬼魂报复、加害。他之所以不让琇岚新婚之时入住撷芳殿，一是有规定太子妃需跟着太子的寝宫居住，不得入住其他主殿，二是陈俨不想让琇岚对着孟菲茹的排位磕头。

陈俨只是觉得他喜欢的人不应该为了毫无意义的规矩弯下腰。

“你不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她可是由自己的夫郎亲手抱着跨过火盆的，在大齐除了低嫁的姑娘便是得夫郎极其爱护的姑娘能有此待遇了。只是琇岚在担心这会不会让陈俨为难，她又向来不喜欢麻烦别人。

“你不用担心我有没有为难之处，昨日是我成婚，若非是滔天之罪，没有谁会对我说半个不字。你虽是继室，但也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没办法让世俗对继室宽容，但我可以让世俗对你宽容。你不要担心。”

有陈俨这样的回答，琇岚知道从此以后她都没有必要再问这个问题，今日是她最后一次提。

“可还有其他要问的？若没有我便去书房了，有些事情要处理。”虽然有三日婚假，但陈俨习惯每日这个时辰去书房待着，有时是看书、练字，有时是处理政务。

“要很久吗？很久的话我可以去吗？”琇岚兴致勃勃地问道，“我一定不打扰你办公，我就想看看书房里的书，可以吗？”东宫里的书必定比自家王府里的多，琇岚想找找有没有新的帖子。

上京女眷皆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每年的七夕会便是未婚女子展示才艺的时刻，表现好的能得到嘉奖同时还能扩增名气，获得魁首的还能由皇后亲自嘉奖。琇岚曾一连四年拿下七夕会的丹青魁首，并且有一幅还得到画圣张楠的认可，由此，不论男女，皆知琇岚极善丹青，纷纷夸赞：“能得张先生的认可，李娘子的丹青果真是优异！”琇岚却对此不觉得有什么：“他张经年（经年是张楠的字）只是认可我的画我便是要感激涕零了吗？！又不是赞不绝口！哪天他对我的画赞不绝口、临画涕零时我再涕泪肆流回敬也不迟。”燕阳王妃听后又是一顿教育：“知道你心气儿高，觉得旁人是因只看重张先生才觉得你丹青不错，不是因为你本身丹青了得才佩服你。但认可你的可是画圣，还是常年冷着张谁都不爱搭理只顾画画的画痴！能得张先生一句‘不错’已经是让无数人争破脑袋的殊荣了，你怎么还不知其可贵？”

虽是女儿身却因父亲是武将除了善马术还会一些自保的剑术，旁人对于琇岚擅长这两项到不觉得奇怪，只是很少有人知道琇岚的书法亦拿得出手。

因为谢岑善书，还得到过同善书法的皇后的肯定。

皇后其母何栀，是大齐目前为止书画造诣最高的女先生，至今无哪位女大家可超越其成就，即使是在以家中女眷多善书的陬渠孟氏一族也无人可与其平起平坐。

有谢岑珠玉在前，便无人关心琇岚书法如何，有人为此挑拨闺蜜二人。谢岑当时怕撕破脸皮不好做人还委婉些：“岚儿丹青本就了得，且马术也不错，我不过是只痴迷于书法一事才稍稍出彩一些，非要比，我只有书法拿得出手，但岚儿却是有多项领先于我的。”琇岚只对那人说：“你在挑拨离间，我不与你争，我定说不过你。岑岑，走吧，我们不与挑拨离间之人交谈。”她挑明了话，反而让那人无地自容。这件事也在上京女眷中沦为趣谈，虽也有家教森严人家觉得琇岚有些咄咄逼人，但更多是觉得琇岚性格单纯，不懂其中弯折。奇妙的是并没有人讨厌琇岚的直言不讳，反而觉得她虽刚烈的些但却是个性好的，简单来说就是不通算计，反而惹得疲于算计的妇人们喜欢。

说回现在，陈俨对于琇岚的话有些惊讶，从来没有人会像琇岚一样在自己面前这么直白地提出要求，侍妾们不敢，孟菲茹不会，她与自己相敬如宾，从不逾矩，书房只进过几次，且都是与自己商议正事。

“可以去书房，但不能多待。”虽然陈俨不介意琇岚进书房，但书房里的有些东西还是越少人看见越好，而且传出去对东宫也有不好的影响。

“那就是可以进去咯？太好了！”琇岚一高兴便扑进陈俨的怀里，扑完又后悔了。小时候每回父亲答应自己能进书房看书时琇岚为表达欣喜便扑进父亲的怀里撒娇，燕阳王自然是笑着接住怕琇岚掉下去。但今时今日她已是出嫁的大姑娘，怕陈俨觉得自己孟浪，琇岚赶紧准备起来。

琇岚带给陈俨的惊讶已经足够多了，所以陈俨虽有些惊讶但不至于手足无措，他抱住琇岚：“好了，别躲了。昨晚上就抱着的了，这会儿子害羞什么呢。”脸上留着浅浅的笑意。

“……不正经！”琇岚将头往陈俨怀里撞去，趁着陈俨吃痛时立刻离开，“等下我还要见你的那些侧妃呢，免得她们在我这撞见你，快走快走！”说完催促着陈俨离开。陈俨自是一阵无奈失笑：“明明撷芳殿是我住了好几年的地方，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你的屋了？”

“我不管，我的已经是你的了，你的以后也就是我的。”琇岚笑着推他。

“这话你也敢说。”陈俨轻轻敲了敲琇岚的额头，“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只怕是要造谣这太子之位你也要了。”

大齐虽不比前朝因唐朝女主武氏一事对女子苛责要求，但也担心在大齐的国土上再出第二个武周。

“撷芳殿都是你我的人，还怕他们出去乱嚼舌根？更何况我才不要什么太子之位，我有你就够了，现在就很好。”

她这么说自然又是把陈俨哄得眉开眼笑。两人又闲谈几句，临了琇岚有些犹豫但终究还是问起，她拉了拉陈俨的袖子，轻轻地问：“三郎，你今日除了要去书房还有什么其他事吗？”

就在一旁服侍的林舒心中一惊！一国储君的行踪怎可如此坦白宣扬出去？他先环顾四周，好在除了他和梅香其他人都不在跟前伺候，接着再小心翼翼地瞄了眼陈俨，而陈俨也是一愣。

“……怎么了？”

此时屋内气氛不复之前的温馨。

“没怎么啊。我就是想问问，今晚什么时候回来用晚膳。”琇岚尚不知晓自己说了什么，按照原先的想法回答。她觉得撷芳殿都是自己人，有些话可以打开了说，没必要回了屋还要算计是不是有人在算计着自己。

这也难怪，她在燕阳王府见到的夫妻生活便是这样：燕阳王每次出去时总会主动告诉王妃自己今天去做什么，什么时辰回来，晚上用饭时想吃什么之类的家常话，燕阳王妃也很少亲自送他出府，最多送出自己院子外便回去做自己的事情了。若是那晚会回来的晚些，燕阳王还会派人回府跟王妃说一声，让她不必担心。严舒尔初嫁过来时的新婚第二日，李琇洹也是如此对她，舒尔那时还不适应如此温馨体贴的生活方式，如今两个人倒是与燕阳王和燕阳王妃一样，一个体贴先说好，一个细心记在心上。所以琇岚也自然而然地问陈俨什么时候回来，这对她来说是很正常的事情，因为父母与兄嫂都是这样相处的。出嫁前家中女眷虽也提到一些夫妻相处之道，但琇岚听得只觉头疼，最后是燕阳王妃直接告诉她：“这些东西你听一听便罢了，旁人嫁的又不是太子，有些法子你自己掂量着来。若是实在不明白，那便按自己心意来罢，反正法子总比困难多，实在为难回来问我便是！”

所以琇岚怎么对陈俨都是被父母间的相处给潜移默化的，她先前的犹豫是不好意思主动问这些，因为在家里都是男主主动告知女主，但想到陈俨不知道其中意义，她才决定主动问，她没有想到这么问是不是在探视储君的行踪，是不是在透露信息。单看这一点，琇岚实在是想得简单了些，说句难听的，便是不自知。

她看似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嫁给太子，却依旧不明白婚后究竟要面临什么，自己又该拿出如何态度。

果然，陈俨没有那么理解：“或早或晚都有可能，有时事务繁多也不是由我决定的。”

撷芳殿虽大多是他的人，但陈俨早就习惯了步步谨慎，凡事多思。

他对琇岚的提问不知如何回答，除了帝后与惠妃，便少有人问过他的行踪。这也当然，帝王是大齐的筑基，储君是大齐的未来。再加上先帝曾为太子时即因身边之人被奸人收买透露其具体行踪遭遇刺客行凶一事，若非侍卫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距那事已过了几十年，且那时太祖龙体抱恙，先帝为监国，担忧东宫遇刺一事流传出去会动摇民心，所以此事除了皇家自己知道，旁人是不知的。因此，即使是东宫三师，若非教学安排，一律不得多问太子具体行踪。

陈俨说完便打算起身，而琇岚并不多想，继续待在房内和梅香说着话，也没有出来送他。陈俨将此看在眼里，听到屋内的娇笑声心中更是不明不白起了一股闷气。

他深深看了眼琇岚，方才离去。

一个声音在提醒着他：想得简单的不止是琇岚，还有他自己。

梅香见伺候在陈俨身边的林舒也彻底消失不见后，开口寻问：“主子，您刚才那般问，奴不方便看太子的脸色，但瞧着林舒那样，想必还是有些不妥当？”琇岚懊恼摸了摸脸：“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委婉了！而且向来是父亲先跟母亲说的呀……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她拉过梅香的手，又道，“我平常不这样的，不知道怎么一到他面前，说的话便不通脑子，想说什么就说了……梅香，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梅香对于男女之事也不明白，只劝：“主子也莫急，下回好好跟殿下说，殿下总会明白主子的意思的。”琇岚不赞同：“可你方才是没注意到，他看我时眼里都没了之前的温热！”

梅香不接话，只抿了嘴站在一旁听琇岚说。她心里有些替自家主子觉得不值，主子在王府里可曾看过任何人的脸色过日子？向来是无拘无束快快乐乐的，如今却也是要顾虑他人脸色过日子了。主子这么做值吗？

梅香不懂，她是家生子，从有记忆开始便待在停云院侍奉了，因不比其他丫鬟机灵，那时她还是“樱儿”，只是琇岚身边的二等丫鬟，大丫鬟是年长了她好几岁、远比她机灵的芸儿。后来芸儿为了嫁个好人家做了昧良心的事被王妃发现，被人打了二十棍赶出王府，动棍时还让停云院内所有奴仆围着旁观，同龄的小丫鬟们都被吓到了，但也不敢哭，身子止不住的颤抖，就怕哭出声下一个躺街上的就是自己。

唯有樱儿一人安安静静地看着。

“做错事挨打不是很正常的吗？为什么要怕？若是怕，那便不去做那些错事，不做错事，也就不会挨打。”燕阳王妃看到有个与众不同的小丫鬟突然来了兴致问她怕不怕，那个小丫鬟如此回答。

“不错。以后你就进房伺候吧。你叫什么名字？”

“奴，贱名樱儿。”

“嗯，你以后……”

“阿娘！”樱儿抬眼一看，正是她家姑娘。“我才不要什么樱儿。”

她有些失落。她们这些做婢子的，最大的愿望便是能伺候最尊重的人，自己也能体面些，在樱儿眼里，琇岚便是她最想伺候的人。

“为什么？你总得给阿娘一个理由，可不许胡诹！”

“那敢呐！岚儿觉得屋子里的丫鬟都是这个‘儿’那个‘儿’，听着烦人，以后免不了想起今日芸儿之事。我想想……你，对，就是你！”穿着锦衣的小姑娘走到樱儿面前，手指着她：“你以后就叫‘梅香’，贴身伺候我吧，我看你挺顺眼的。”

她唤他人为“梅香”，自己却手捧红梅，身上带着一身梅香。

对于女儿的一时兴起燕阳王妃懒得搭理，原以为过了那个新鲜劲儿梅香就会被她忘在脑后，没想到多年后琇岚的陪嫁正是梅香。

从总角之时，至及笄之年，从天真烂漫，至初探世事，不知从何时起，梅香已成为琇岚不可缺失之人。